打开这个写着我名字在外面的信封,内有一张生日咭和一张机票,是一张到维也纳的机票,起飞日期十二月十八日──,起飞时间九时十分。生日咭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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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toria:
七时半在机场餐厅等妳,
别忘记带护照!亦不要带太多行李!
生日快乐!
永远的Icarus
十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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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维也纳的三日假期,原来就是他想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Icarus到底何时来过?在下午,没可能,应该是在早上,天尧还未来之前他已经踏过门外的积雪,把信放在信箱里。可能是为要我惊喜,也可能是为怕吵醒我,他并没有拍门。Icarus,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假如我今天见到的是你,事情可能会完全相反地发生。他应该向着太阳飞走了!
像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犯了时间上的错误!
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惨被时间残忍地作弄!
是完全错误的出场次序!
(12)冬至
冬至
寒假过去之后,我再次把精神放在功课上,起初很吃力,但时间终归是最有效的良药。当然不能将他给我的回忆完全清洗,但在某方面,时间是会发挥麻痹作用,令我不敢怀缅过去那段快乐的日子。
别要问我到底最爱是谁?因为我也不清楚。
如果当天失去是天尧,可能我会以为自己更爱他;但我失去的是Icarus,我可以怎样做呢?那天后我没有再见到Icarus,有人说他突然退学了。毕业不久,正如天尧所言,我们立刻结婚了。但,他没有遵守诺言,婚后不够两年,他不理会我反对与否,回香港和一群所谓世叔伯合作做生意。这几年来,日间我习惯了忙碌,夜间我习惯了寂寞,所以即使两夫妻聚少离多我也没有很大的反应。反正,少见面还可以减少磨擦。闲来的时候就到大姊家义务当外甥女的保姆。这个小鬼已经四岁大了,长得和大姊很像,现在姐夫说要追一个男的来承继香灯。
不过,我大多数工余时间都是留在家里休息。不知是否年纪大了,老是天天腰酸背痛。工作的压力也很大,有时亦少不免对同事有点脾气,尤其是对那些实习医生,笨手笨脚的站在一旁,简直是阻碍我办正经事。但,想起当年一无所知的我,又不禁对他们产生些少同情。
天尧自从踏进社会后,人变了很多,对其他人总很有戒心,学懂了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我觉得现在的天尧是一个奸商,有时候,真不想和他共睡一张床。除了对我比较真些少之外,世界上全部的人也只是他的用具。这个转变由他妈妈去世时开始,他妈妈连死也不放过我。天尧时常说他想完成母亲对他的期望,为了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出卖些少道德也在所不计。他说只要是对我真心,我就不用理会他对其他人是怎样奸狡。当然,我很反对他的论调,不过,反驳的话只会落得冷战收场,其实,我刚刚才和他闹了一顿,他说我不谅解他。
他刚才是这样质问我的:「为什么妳一声不响便上律师楼申请离婚?为什么?」
这一次,他再不能作主宰,所以,必定很愤怒。「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你回香港做生意有和我商量吗?」
「当然有啦!」
「那次只是一个通知,两个星期也不够的通知,我想连宾主关系也不如!」
「我自问对妳一点不忠也没有,妳还想要求什么?」
「我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那妳不用尊重我的意见?」
「尊重你。由始至终,你每天就是拿我来尊重你母亲的意见,你朋友的意见,你那些生意上世叔伯的意见和你自己的意见;谁来尊重我的意见?我现在问你,谁来尊重我的意见?」
可能他终于知道自己理亏,便说:「我现在要去开会,我迟些少给妳电话。」
我没反应。
他很坚决地说:「总之,我是不会上律师楼签纸的,Victoria,妳听到吗?」
我当然听到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不是不再爱他,但爱和失望并非互相排斥的。
天尧不在身旁的日子,临睡前我总会把那危地马拉的心事小盒拿出来。不过,有一次,我的外甥在我睡房捣乱,现在就只剩得盒子和一个小人,很孤独的一个。
整夜电话响个不停,我想是天尧绝不放弃地打来。我不想去听,我想他担心一下。
翌日早上,医院的接线生紧急找我,说我有一个由维也纳打来的电话。
「维也纳!」我真的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定是Icarus,一定是他。心像百分一秒的定时器,跳得出奇地快,想血压一定上升了。
对方说:「是Victoria吗?」
医院里的人很少这样亲切地叫我的名字,我要思考一回才懂得答:「是,我就是Victoria。」
听得出不是Icarus,我很失望,但想不到更失望的事在后头。
「我是Icarus的父亲,希望妳作好心理准备……」
「吴先生,是什么事呢?」
「Icarus昨晚逝去了。」他的语调很平静,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现,但我仍然听得出那份悲哀。
「噢!」我的心也停止了跳动,有人把锋利的刀刺进我胸口。Icarus侧着头在奏小提琴的黑白片段重现。
「他是自杀的。」
我感到自己体内发出阴寒。
「吃了安眠药,然后走进车房,开着车子吸一氧化碳。」
「吴先生,我……」我忍不住哭了。
「妳也不用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反而是他安慰我。
他再说:「Icarus的遗书中,希望妳可以来他的葬礼,他说平生没太多朋友,就只有妳一个。机票我也订好,只不知妳有没有可能抽时间飞来维也纳一天。我知时间是很仓促,其实昨夜我也尝试不停地致电给妳,但找不到妳,所以──」
「我会来的,一定会来。」他还未说完我就回答,并把泪抹掉。
「那么,真的感激妳。」
「其实,Icarus也是我的好朋友。」而且,还是某年某月的情人。
「我会将机票送到府上。」
「好的。」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妳的。」
「是什么呢?」
「请妳带自己一张照片来维也纳可以吗?」
「是……」
「是放在Icarus的棺木中。」
「我明白了,我尊重他。」
「再见。」
「再见。」
假如哭坟是有效的,我愿意哭盲自己双眼来换取他的复活。
向医院告了三天假,这时候已没想到工作的责任问题。回家随便拿一两件衣物和护照,但始终找不到一张和Icarus的合照。
根本就没有和Icarus拍过照,根本就没有。连拥吻也没试过,就只有回忆。
飞机是在早上起飞的,但这晚怎睡得着。开着唱机听他送给我的《波希米狂想曲》,听完一遍又一遍。一边望着最后的一个危地马拉心事人,像长江水般不停流着眼泪。
最后,终于找到一张六年前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的半身照片,差不多认不出照片里的开心少女就是自己。连家人也没告诉,我只身飞到维也纳。飞机迟了起飞,所以误了好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