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
但当明天太阳出来时,这些地面上薄薄的积雪就会被溶掉。蜡也被太阳溶掉。
蜡溶在雪上。
白色的蜡。
远处传来风声和汽车声。
见到两盏汽车的高灯,原来是Icarus,我的心已经冲进了他的车内。
开了门,见到他。大家只笑个不停。
「先生,你找谁?」我戏弄他。
「送外卖薄饼的。」
「在雪中?」我问。
「三十分钟内雪中送炭。」
「要进来坐吗?」
「妳家人呢?」
「他们全不在。」
「其实,我来只是想见见妳,我担心妳回家时会迷路,打电话给妳又不通。」
「我将电话听筒挂起了。」
「是想逃避他还是想逃避我?」
「外面很冷哩!」
「我想我要走了。」
小小的雪花落在他的短发上,而肩上的衣服盛着一点点水,风度很翩翩。
「其实,我有什么好?」我问他。
「想我赞妳?」
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说。
「别再胡思乱想。」
「小心驾驶啊!」我叮嘱他。
看着他离去时,在新雪上留下的脚印,当然跛子的脚印和常人的有点不同,有一边脚会将雪压得较深。
爸爸时常吟的两句诗:
泥上偶然留趾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首诗是每次他见到雪时的台词。
这场雪是今年的第一次,天亮时太阳高照一切也被蒸发了。
如果问题是他是健全的,我是跛的,可能会较易解决。传统的中国人仍然是很难接受别人有外表上的缺陷,如果表面上看来男的比女的弱,或者男的比女的矮小,都是一段姻缘被反对的原因。
姐:「Victoria,妳要想清楚。」
姐再说:「妳是医学院学生,但他只是音乐系的学生。」
我:「为什么妳这样说?他是音乐系的学生,但我只是医学院的学生。」
姐:「妳可以忍受他比妳弱吗?」
我:「他并不比我弱。」
姐:「但他的脚……」
我:「他跛得很自然。没有自卑,也并不自大。」
姐:「那街上人的眼光又怎样?」
我:「谁管街上的人。」
姐:「那父母的意见呢?」
我:「他们很开通,比妳更开通。」
最后,姐说:「假如妳认为不会后悔,就继续吧!」
我总结:「大姊,妳并不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在这个十一月,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见面。他是一个窗,而我又是一个窗,互相对视着对方,每天都有新鲜的发现。
十二月初,成绩退步了不少,只好减少见面,但每天都通一小时电话。别以为我们已有身体上的接触,Icarus一定是神圣若瑟的化身,他对我十分之尊重。奇怪的男人,一点也不重视那回事。他说过,爱情是一个神圣的庙宇充满着神圣的戒条,在圣地他很少想及精神以外的事。而且,他很怕和别人产生身体上的接触,一生中就只有拥抱过三个女人。
「她们是谁?」我问。
「妈妈,外婆和我的初恋情人。」
「原来你也恋爱过?」
「当然。」
「但,你现在仍像个没有经验的恋人一般投入,而且,你对她只字不提。」
「对于不快乐的事,我不想提。」
「为什么不快乐?」
「不想提。」
男人总是逃避,不敢面对事实。
「Icarus,你不坦白。」
「如果妳想我说,我会和盘托出。」
「说吧!」
「保证不会妒忌?」
「可能会嬲,但你仍要说实话。」
「唔……」
「说吧!快说吧!」
「很长的故事。」他想了一想。
「快继续!」
「是很久以前的事。」
「多久?」
「十六岁。」
「你们是怎样的?」
「一言蔽之,只是青少年对异性好奇产生的情欲。」
「原来你不是童子。」
「我没有说过我是。」
「但你的行为像一个和尚。」
「妳是处女吗?」
「……」其实我真想说。
「不要告诉我。其实是戏弄妳的,我不想知,也完全不在乎。」
我没有发言。
他继续说:「我和她太情欲!」
「像《九个半星期》吗?」
「没有那样夸张,但感觉上情欲是很丑陋的,不是我有特殊嗜好,但我对『性』的印象不太好。如果下次要干的话,我一定要找一个深深相爱的人做对手。」
「对手?你以为是拳赛吗?」
「不……但其实又是差不多,都是攻击,不过是精神上的攻击,直至大家筋疲力竭。」
「哗!你很露骨。核突!」
「只是照直说。」
「是为什么分手的!」
「因为我知道某天会遇上妳,而妳会比她更适合我。」
「乱说。快说实话。」
「她染上毒瘾。」
「为什么你袖手旁观。」
「她太软弱了,比不上妳一半的强,她家庭缺乏温暖,每天都像很空虚,每秒都很空虚。和她相爱只会一起跌进空虚失落的无底深潭,我觉得她是堕落的天使,我不想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照你说,她是天生的失败者。」
「我不信天意,没有什么天生的失败者。假如我相信的话,我便不能振作做人。」
「她漂亮吗?」
「比月亮更漂亮?」
「比我呢?」
「想听真的还是假的?」
「先听假的。」
「她比妳漂亮些少。」他没有眨眼。
「现在听真的。」
「她外表比妳漂亮得多。」也没有眨眼。
我的信心立刻由沸点跌至冰点。
他说:「我从来不说谎话。」
「我又没有说我恼你。」
「但,Victoria,妳的内在比她精彩得多。」
「多谢捧场。」
「我喜欢强的女性,他们的生命力可以感染我。」
「像你母亲一样?」
「妳就是妳。我不会混淆恋人和母亲。」
「那么,你喜欢我多些还是你的初恋情人多些?」
「早知妳会问。」
「好,不问这些,问别些。我想知……她的叫声性感吗?」
「什么叫声?」
「叫声啊?」
「噢!是那种叫声。」
「就是那种。到底性感吗?」
「我也不知道。」
「怎会呢?」
「她总是紧紧地抱着我,仿佛害怕会失去一切。她喜欢被别人爱,只要是可脱离现实的事她都会做。睡觉、喝得烂醉、服迷幻药和做爱都是她逃避现实的途径。我就只是她一个途径。」
「莫非她不爱你?」
「我也不知道,不肯定。很难质问一个每天廿四小时都不清醒的人她爱不爱我。」
「所以,分手收场。她伤心吗?」
「十分。」
「内疚吗?」
「不过,她很快便找到另一个男孩做她逃避的途径。」
「她是唐人吗?」
「不。她是有中国血统的法国人。」
「大概是她的血太混了!」
虽然Icarus说我比她强,但我仍然很妒忌她比我漂亮。归根究底,我仍是一个女孩子,我会介意比不上我的假想敌漂亮。有很多事,未知时很想去知,知道后又想忘记,都是女性婆婆妈妈的心理。
心里偷偷地幻想Icarus与她在热吻的镜头,看来这镜头也很优美动人。一秒廿四格的菲林变成四十八格拍摄方法,慢镜重播再重播,想着时有酸酸的滋味,但又偏偏要想下去。
(10)安全地带
安全地带
「Victoria。」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就是医院里的那个患了红斑狼疮的朋友。
「干什么又回来。」我停下急速的步伐。
「和妳告别。」
「要离开多伦多吗?」
「到那里去?回香港?」
「去罗省。」
「为什么要跑到美国?」
「因为爸爸工作的电脑公司派遣他到那里成立分行。所以今天专程回医院找妳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