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我就是来跟你讨论你眼睛的状况,希望你能先有心理准备。」
张错的心剧烈跳了几下,胸腔的压力陡升,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握著冯拾翠的手是那么的紧,那么的用力。
「疼……」
她喊出了声,他霎时放开,然後双手颓放在两侧。
许久,他语气震颤的说:「你说吧医师,我想知道,即便是最糟的情况。」
胡医师的脚步靠近了些,「是这样的,这场车祸造成你的眼角膜严重受损,已经影响到你的视力,经过评估,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术,我们已经开始徵求找寻……」
眼角膜严重受损,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术……
医师的话像录音机反覆拨放似的,不断在他脑海里盘旋,突然间,失明、瞎子这样的字眼,重重的撞击他的脑袋,引发他恐惧的疼痛。
「如果没有机会,那我……」张错涩然的说。
「很遗憾,那你将会永远失明。」
像炸弹,又像山坡上掉下的落石,炸得他尸骨无存,压得他支离破碎。
冯拾翠担心的看著他,一双手紧紧的握著他,想要给他一点温暖,然而,他的手却更加冰冷,冰得像是十二月天的霜雪。
他安静了好久,久得让人以为他睡去。医师走了,她的手还覆在他手上,他突然笑著,冷冷静静的笑著。
「哈,哈哈,哈哈哈……」他每笑一声,就多一把刀刺入她的心中。
「阿错哥哥,你别这样。」她的眼中呈现极度的忧虑。
「哈哈哈……」他依然还是笑,越笑越大声,几乎要手舞足蹈了起来。
「阿错哥哥,你不要吓我,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你别这样,医生说过,只要接受眼角膜移植手术,一切都会改变的。」冯拾翠紧紧抱住他。
他却一把推开她,狰狞的咆哮著,「走开,给我走开,你听不懂吗?那是如果有机会,倘若没有,我就注定是个瞎子,一辈子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
「住口,我不许你这么说。」她噙著泪,除了埋怨造化弄人,也恨自己的束手无策。
张错的脚踩到地板,双手在空中胡乱的摸索。他想逃,逃开这个残酷事实,一个棋士若看不见棋盘和棋子,那么他跟废物有什么两样?
还有拾翠呢?他能拿她怎么办?求她怜悯吗?不,他不能。
「阿错哥哥,你要去哪里?」她上前阻止。
「走开,别拦我,你给我走开——」
「你听我说,我们已经浪费十年了,这十年我等待的就是回来与你重逢,我那么努力就是为了爱你,你别走。」她抓起他的手,要他紧紧的捧住自己的脸,泪水洗刷她的脸庞,沾湿他的掌心。
他的眉皱得死紧,眉间捺出的线条层层叠叠的紧密。
「爱?我们之间能有什么爱?」他愤恨的问。
「当然有,从我在天丰棋院第一镒看见你,我很清楚那就是爱,我愿意用十年去追求蜕变,你怎么可以拒绝我?」
「你追求的人已经不同了,我是瞎子,我变成瞎子了——」他朝声音的来源大吼,「难道你要说你不嫌弃我,愿意跟个瞎子共度一生?拾翠,倘若你敢这么说,我真会恨死你,我宁可我死在那场要命的车祸当中。」
他的自尊到这一秒钟仍是不可侵犯的凛然。
冯拾翠怔然的看著他,下一秒她扑上前去,奋力哭泣,使劲的捶打著他。
「你向来都是备受恩宠的天之骄子,即便我用十年的时间逼自己改变,你还是那么的高高在上,难道在你眼中,我真是永远飞不上枝头、当不了凤凰的野麻雀吗?你太可恶了——」
「拾翠,爱情敌不过现实的,你清醒点,我们都好过。」他的态度十分强硬。
她看著他,怒火在体内窜烧著。十年,整整十年,她每天用劳力换取姨婆的认同,用忍耐熬过每一次手术,即使饿得半死,还是撑著把牙齿矫正继续下去,然後还要逼没有天分的脑袋在棋盘上进步,挨打被责骂的次数频繁得超乎她自己可以想像,这样的奋力不懈为的是什么?他竟然还要她清醒点!
冯拾翠握紧拳头,她几乎是跳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她狠狠的对他命令说:「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我要你为我努力的十年付出代价,往後的每一个日子,我命令你得在棋盘上与我争胜负,不要用失明来当藉口,为了跟你对弈,我是那么努力的学习围棋,在我还没有彻底打败你之前,你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张错想拉下她的手,她却揪得更紧。
「我告诉你,你别想走,只要留著一眼可以看见棋盘,我愿意捐出我一眼的眼角膜,让你这辈子都无法撇清我们之间的关系。」
「拾翠,不要冲动!」他乱了。
「冲动?我这辈子就是不够冲动,才会让你这样践踏我的真心!我告诉你,我决定用一眼视力换取与你的对弈,你最好想想要怎么打败我。」
话落,她撇下他,转身离去。
尾声
私人墓园。
庄严的墓碑前,一男一女并肩站著,手掌合十的遥谢长眠於此的朋友——阿龙。
阿龙在加护病房里熬不过死神的呼唤,还是悄悄走了。
他的家人决定发挥大爱,将阿龙的器官全数捐出。也许是命中注定,还是冥冥中阿龙有指引,他的眼角膜恰好捐给了他的好友——张错,让张错用他的眼睛,继续在这人世间看遍繁华。
虔心祷拜後,冯拾翠用眼角余光扫了张错一眼。
他也回应的瞥了她一眼。
「准备好没?」
「笑话,你尽管来吧!阿龙的眼睛一向锐利,这盘棋你输定了,我一定会马上看穿你的布局。」
「呵,那是最好,不过,我记得阿龙的眼睛只对女人锐利,对围棋就不怎么在行了,要不然,你这号称王座得主的九段好手,怎么昨天输了我三目?」
「冯拾翠你——」
「我怎么样?」
「你少放肆,要不是阿龙不嫌弃你,我还懒得看你呢!」
「最好是。」她转身高傲的离开。
张错在她身後束手无策,只得默默跟上去。
说真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自从他接受了阿龙的眼角膜後,他看棋盘上的布局实在迟钝许多,不是漏看就是错看,倒是看女人,他越来越有心得。
他摸摸头,冷不防的回头看看墓碑上的阿龙,仿佛墓碑上的相片露出一脸得意的微笑。
阿龙,是兄弟就别这样整我。他在心底默念祝祷。
「欸,快点,你不会想不战而逃吧?」冯拾翠高声唤著。
「就来了。」他加快脚步的走向她。
她想起来的说:「思咏一早打电话,吵著要回台湾。」
「别理她,让她继续留在日本,接受你姨婆一番调教後再回来吧!」
「姨婆很残忍的,你不怕她受不了?想想,她这次也受够了,只身到日本旅游却偏偏弄丢护照钱包,流落他乡不说,还要被我严厉的姨婆调教,够惨了。」冯拾翠完全能体会她的痛苦。
「那更好,等她回来之後,张家会看到第二只从麻雀蜕变後的凤凰。」张错笑著说。
他仰看苍天。今天的天空很蓝,是他在棋盘上绝地反攻的大好机会!握住冯拾翠的手,他走得从容又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