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正想走出来时,却听见隔壁间冲马桶的声音,于是她等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人才敢走出来。她站在洗手台前照镜子,看见自己脸上的粉妆,已经被泪水浸泡成一片模糊,幸好她肤色好,才不致于太狼狈,但是哭过以后的眼睛,却是红肿刺痛,她索性把脸冲冲水,先让眼压冷却,然后才回办公室里,拿了随身的化妆包,重新补妆。补过了妆之后,她只留下一句:“去拜访客户!”就离开公司,独自开着车,在市区里漫无日标地闲逛。
金薇亚开车绕遍了整个台中市,却找不到一处可以让忧伤暂时停泊的地方。这个时候,她不想再听千钟讲那套陈腔滥调、推诿敷衍之词,也不想回家忍受母亲的逼供和质疑。她考虑一个人去逛百货公司,这是她平常最喜欢的活动之一,但是今天,无论如何她就是提不起劲来。她觉得有一股郁闷的气压卡在胸口,她需要找个人好好谈谈——只是随便说说话,闲聊几句罢了!因为她向来自认为不是那种爱发牢骚的长舌妇,更不是随时需要倾诉告解的脆弱女人。
于是,当她的车绕经美术馆时,她不经意停了车,打电话给麦玉霞。本来,她没打算要打扰麦玉霞太久的,但是麦玉霞接到她的电话,却显得非常高兴,立刻出来热情迎接,金薇亚平常不太常来美术馆,不知道是不岳为了有别于麦玉霞的保守品味的关系,她宁可参观百货公司的商品展示,也不愿驻足在死气沉沉的美术馆里。
不过今天,既然麦玉霞热情邀她参观画展,她不好意思泼人冷水,只好佯装兴趣,随着麦玉霞的引导,浏览一番展览室里的图画。有些写实的油画作品,她多少看得懂,觉得也还好,但是有些风格抽象的作品,画面灰涩涩的,她觉得比起路边摊贾的外销画,画得还差。因此她认为,那些画家多半是靠着和政府官员有什么人事勾结的关系,才能把图画高挂在美术馆里展览。反正这种事情,社会上人人都知道,唯一不知道有这回事的,大概只有麦玉霞这种人。
参观过了画展,麦玉霞领着金薇亚,来到一楼休闲角落的景观玻璃墙前,那儿有几张活动式的沙发凳,金薇亚与麦玉霞并肩而生,隔着玻璃,她们可以看见外面微黄的午后阳光,映照在翠绿的草茵上,偶尔有落单的麻雀,在她们眼前跳跃。
“最近好吗?”麦玉霞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还好……”金薇亚想说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吞回肚里。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麦玉霞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回亿,她脸上浮现着笑容:“你还记不记得高一那年冬天,有一个礼拜六下午,婉约我去你家看你织毛衣……:“
“记得,十年了吧!那件毛衣到现在我都还没织完
”金薇亚脸上也漾起天真的笑意。失去她,而激发出争取她、为她放手一搏的勇气……心念一转,薇亚立刻调转方向,把车开往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发现母亲不在,薇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阵子母亲的情绪阴睛不定,没事就想挑剔她,一逮到机会更是语带玄机,处处冷嘲热讽,芝麻小事也能数落她半天。这会儿,想必母亲是和郑国诗出去,通常他们都足吃过消夜才回来,有时候郑国诗会留下来过夜,有时候他只在客厅里坐坐,喝杯咖啡就离开。
薇亚走进厨房里,留意餐桌上是否有母亲留下的字条,有时候,郑国诗临时要出国谈生意,母亲匆忙陪去,总会在餐桌上留下类似:“临时有事去新加坡出差,三天回来。”的字条。薇亚没看见餐桌上有任何纸条,只看见几个脏活的咖啡杯,和一大堆横乱的香烟蒂。她先回卧室,换了轻便舒适的家居服,然后重新来到厨房,柠了抹布,擦拭母亲遗落在地板和餐桌上的烟灰,并且清洗那些脏活的咖啡杯,母亲常忘了清理咖啡杯,有时候薇亚想起母亲孩子气的行为,总觉得既无奈又好笑。
人前,母亲永远是那么美丽出众、气质高雅,因为她懂得如何装扮自己、充实自己、改变自己。她学习美姿美仪,她参加化妆技巧训练班,她上日语课,她阅读书报努力吸收知识。虽然她只受过六年的学校教育,但是那无损于它的聪慧灵气,它是那种天生擅长改变自己的女人,她不但长年订阅了各类的知名杂志,甚至还读过几章古典文学——《红楼梦》。虽然她终究没能读完《红楼梦》,但是像那种厚重难懂、字句密麻的小说,除了麦玉霞之外,谁能有耐心读得完呢?金薇亚自己别说读了,她连动手去拿的兴趣都没有!
但是母亲为何要勉强自己,尝试去阅读那么艰涩、与生活全然无关的小说呢?她问过母亲,母亲的回答是:“反正别人懂的事情,我们也要想办法了解它,做人才能有尊严!”
“可是,社会上很少人会浪费时间读《红楼梦》,因为那是几百年前的古书,跟我们现在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薇亚的意思是,掌握社会目前的热门资讯,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台计算机、股票、期货、英日语、政治议题、明星的花边新闻……等,总比阅读《红楼梦》来得切合实际多了。
“话是没错,不过别人不懂的东西,如果我们也能懂,不是更好吗?凡事多少研究一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母亲就是这样,在轻描淡写的语气中,经常流露出她的智能见解,让薇亚不得不佩服。
记得有一回,被亚陪母亲去算命——那是母亲最痛苦的一段岁月,因为离婚后的生活压力,迫使母亲不得不考虑到舞厅上班。算命的铁嘴半仙一见到母亲,就非常肯定地说母亲原本是天上的仙女,因为肤犯了天条,被罚降凡间历劫。算命的还说,这原本是天机,他不应该泄露,但是为了点化母亲,他只好破例一次。
既然一切灾难都是注定的劫数,堕落凡间的罪人只好逆来顺受,为此,母亲才下定决心到舞厅坐台,凭她美貌优雅的风采,很快就成为舞厅的红牌小姐。不过算命的说的没错,母亲只是短暂历劫,劫数历尽果然否极泰来,就是那个时候,母亲认识了郑国诗,从此跳脱了舞国生涯。
郑国诗是贸易公司的老板,他有一张不容许别人忽视的___典型企业家的脸,方颚宽颐,鼻头敦实有肉,眉毛粗黑,既使戴着近视眼镜,也遮不住他那对冷静的小眼睛所射出来的锐利精光。他的皮肤锄黑,气质深沉,嘴唇的线条刚硬,讲起话来精悍有力,并且习惯于讥谓现实、嘲弄人情。当时围绕在母亲身边的男人,郑国诗并不是财力最雄厚、人才最出众的,但是母亲认为郑国诗的个性最真实,说话最不会油腔滑调。
薇亚认为郑国诗深爱着母亲,但她就是不明白,郑国诗为什么不给母亲一个正式的名分。那年,她才念高一,还留着清汤挂面的发型,穿着土里土气的制服,有一回,郑国诗带她和母亲去西餐厅吃牛排,她理直气壮地质问郑国诗:
“你是真心爱我妈,还是逢场作戏,只当她是饭后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