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垚农摇头。「别哭了,这不是妳的错。」他将手里的水蜜桃交给她,说:「拿去洗一洗,我想吃──」
米夏抬头,泪眼望住陶垚农。
「快去。」陶垚农轻拍她的肩。
米夏点点头,擦干泪,捧着水蜜桃,起身走出病房。
陶垚农垂眸,静静坐入床旁的安乐椅,眼睛盯着枕被间那张额头缠绕纱布的小脸。
一个八岁的女孩,额角新伤的位置,跟五年前的旧伤,几乎一模一样──
那些原本可以忘记的记忆,其实从未被他忘记过。
五年前的夏天,一连两个月的密集豪雨,在南美洲山区造成山洪爆发,土流淹没民宅。一座矿山下的实验农场被洪水冲毁,死伤无数,救难队到达时,只救起一名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裹着包毯,耳垂上戴着一对闪亮的小耳饰,染了淡淡血渍,似乎是临时打的耳洞,用来标示她的身分……她额头受伤昏迷,躺在牢固如铁船的箱子里,推测是亲人为了让她逃过劫难,把她装进去的……
那年,陶垚农二十一岁,他在奥地利接到消息时,已是双亲的葬礼日。回到海岛,他只能跪在父母坟前,流不出一滴泪。
父母被葬在海岛农场,很深、很宁静的林子里。他一度以为自己走不出那座林子,但想起还在昏迷中的幼小妹妹;那天起,他被迫提早接掌家业,承受所有悲伤,守护着妹妹。
「子墨。」陶垚农轻声叫道。
床上的陶子墨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哥哥……」
「嗯。」陶垚农拨拨她的头发。「头还痛吗?」
「不会,我都没有哭喔……」陶子墨低喃。「哥哥,你不可以写信告诉爸爸妈妈这件事,他们会以为我不乖,没听你的话……」
陶垚农胸口一阵窒闷,大掌覆住她的脸颊。「我不会告诉爸妈。」他知道她很懂事了,为了不让人心烦,她早学会了勇敢。
「哥哥,我好困……我想回家睡,家里才有贝尔洛斯……」她侧过脸,贴紧哥哥温暖的掌心,眼眸欲合犹张,竭力振作精神地说:「哥哥,我有摘桃子要给你吃喔……」
「我知道。」陶垚农颔首,指腹轻柔摩过她的眼睑。「子墨──妳闭上眼睛,等会儿睁开,就会在家里,贝尔洛斯也会在妳床上嗯。」
陶子墨应声好,乖巧地闭上眼,一会儿,呼吸逐渐深沈、均匀,睡了去。
宇妥走进来时,就看见他耐心温柔的一面。她走到陶垚农背后,柔荑轻搭在他肩上。陶垚农转头。
「嗯。」宇妥兜出拿在另一手的水蜜桃。
「米夏呢?」陶垚农问。
「那女孩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要她回去休息。」宇妥侧身坐在椅子扶手。「吃吧,我帮你洗干净了。」
陶垚农接过她手中的水蜜桃,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丰沛香甜的汁液,从他咬下的缺口溢流得他满掌。
「很甜嗯。」宇妥掏出手帕,垫在他掌中。
陶垚农将水蜜桃递到她唇畔,说:「妳也吃吧──」
宇妥扬唇淡笑。「这是你妹妹特地为你采的,我吃不得,不过……」她摸他的脸。「我一定会好好帮你照顾小桃子。」
陶垚农黑眸一闪,神情深凝,大掌迭住她的柔荑,微微偏首吻她的掌心,语调极慢地说:「农场并不是真的不需要医师,请妳别离开我──」
宇妥胸口一热,美眸迷蒙地盯住他,柔荑环抱他的头。「记得吗,上次的健检,你并没做完喔──」
陶垚农仰起脸,亲吻她柔润的唇。
宇妥尝到他嘴里的水蜜桃味道,那甜味、那香味,说是清淡却也强烈,几乎甜进她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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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桃子特别香甜硕美。青果队的大男人们,于晚间,送了两大竹篓的水蜜桃到主屋,探望陶子墨。因为还要与陶垚农讨论酿酒事宜,这些大男人便留在主屋用晚餐。几个男人一起下厨,分工做好一桌桃子大餐,前菜是桃香肉冻配醋泡桃子,感觉单纯了点,但是用了酿造十二年的上等醋,加上农场自产的顶级食材,品尝时,味道细致,让人开胃。汤很特别──桃蔬奶油浓汤,采法式做法,吃不到桃子,却感觉得到桃子的存在。主菜则由陶垚农亲自料理──桃汁烩嫩牛膝和牛腰子通心粉,以橄榄油蒜末炒过的鲜甜桃肉佐柠檬百里香为拌料,是道口感微妙的美食。这群男人真的精通厨艺,连甜点也难不倒他们。宇妥满足地用完晚餐,端着桃子派,上楼「巡房」。
陶子墨依旧在睡觉,打他们自医护所将她带回来,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毯「贝尔洛斯」,一直熟睡着。宇妥将桃子派放在床畔小圆桌,点亮墙上夜灯,小心地调整陶子墨的睡姿。
「小桃子,」宇妥轻碰她耳垂上桃子造型的小耳环,低语:「妳肚子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呀──」
陶子墨没反应,胸口仍规律地起伏着。宇妥微笑,端起桌上的桃子派,调暗夜灯,保留弱光,安静地离开陶子墨的房间。
楼下客厅的讨论声,似乎停歇了。沈稳的脚步声沿着楼梯,有节奏地上来。宇妥看着陶垚农绕过楼梯口的小厅,朝她走来。他瞥一眼宇妥刚关上的房门,问:「子墨还在睡吗?」
「是啊。」宇妥靠着门,美眸对着他。
陶垚农皱眉,若有所思地说:「睡这么久,是正常现象吗?」
「她只是累了。」宇妥轻声道:「廉兮说,你对她很严格──」她停住语气,凝视着他。
陶垚农沉默不语,移身走到小厅,点亮小壁炉前的立灯。灯光烁烁,他的姿态有点孤独。
宇妥开口。「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陶垚农转身,看见她依然站在妹妹的房门边,美眸闪着光芒。他想回到她身旁,她却先走向他。
他闻到她端在手上的桃子派香味,发出嗓音说:「到我房里──」
「好。」她应道。
他的卧房有一张写字柜,上了锁,一片信纸角夹在细缝,露了出来。宇妥摸摸那珍贵的桃花心木,从落地窗边走到床畔坐下。
「我可以坐这儿吗?」
陶垚农手执烛台,从起居室走过来。「抱歉,卧房的吊灯坏了,一直没换。」他把烛台放在床与窗之间的木桌上,烛焰辉映着窗边月华。「会不会太暗?」
宇妥摇摇头,也将手上的桃子派放上桌。「你在跟谁通信吗?」她问他。
陶垚农不明白地望着她。
「那里──」宇妥指着他的写字柜。「有一张信纸露出来了。」
陶垚农走到写字柜前,看着那一角信纸,站在月光中沈吟许久。「这是子墨写给我爸妈的信。」他从写字柜隐密的后方取出钥匙,打开柜门。
他那几不可闻的叹息,有种沈痛的怅然,揪紧了宇妥的心。「你的爸妈……」她嗓音发抖。
陶垚农面对着窗外,沈声低语:「妳知道南美洲实验农场被大洪水冲毁的事吧──」
宇妥点头。那几年,祭氏在南美落后山区开挖矿脉,老太爷基于互惠互利原则,与当地居民作了一项协议,答应在矿山下建造一座农场,移转农牧技术,改善当地生活……他的父母接下了这项任务,从此没再回来──
「那年,子墨三岁不到,她昏迷醒来后,笑着对我说『哥哥,是爸爸妈妈让子墨坐船回来找哥哥玩的』。她不知道爸妈已经死了,以为他们还在那儿教人种田牧羊……她那么小,我真的没办法告诉她,再也见不到爸妈……」他边说,一手往写字柜上成迭的信纸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