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季的清晨,太阳还未露脸,坐落在山林间的一幢幢小木屋已有了动静。窗口透出灯光,传出细微的走动声、交谈声,显示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然苏醒,开始每天例行的活动。
姬秀和也起床了,盥洗后准备换上制服……笔挺的墨绿色外套与长裤,两边肩头有代表一年级的烫金横杠,胸口以浅黄丝线绣着「云黎」,虽是高中制服,却帅气俨如军装。
他对着镜子穿上衬衫,镜中照出一张干净清秀的脸庞,黑眸温润晶莹,不笑时也微微上弯的唇线,形成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发觉头发有些凌乱,他伸手拨了拨,犹带困意的动作有些迟缓,显得稚气。
他一面打上领带,一面看着窗外逐渐聚集的人群。数十位身穿红白双色长袍的女人围成一圈,正准备举行一月一次的「月祭」。虽名为「月祭」,举行的时间却是在新月之夜过后的清晨。
姬氏一族自古就是有名的灵能家族,采母系制度,代代「女使」都由女性出任,是民间相当倚赖的驱魔师,族内保有许多珍贵的相关纪录,不仅深受各国政府敬重,学者们也对她们相当有兴趣,但姬氏一族少与外人往来,极少提供文献给学者们做研究,只和钻研超自然现象、同时也是灵能者聚集的「九玉公会」保有联系,让这个采母系制度的家族,因而更蒙上神秘的色彩。
女人们肃穆地围成一圈,圆圈中央是女使带领着八位女子。
女使举起左手,手腕上系着代代传承女使的银环,女人们开始吟诵一篇在数千年前以中国古代南方语言写成的祷文,起先是齐声诵念,而后渐分高低,宛如歌唱,朝阳渐升中,古老的音韵飘荡在山间,庄严和谐。
这篇月祭祷文姬秀和虽已听过上百次,仍是听得出神,直到房门传来叩叩两声,大姊姬心咏探头进来。
「秀和?妈要你过去找她哦!」
「马上就来。」他很快穿上外套,随大姊走出房间。
「你吃过早餐以后,就要回学校了吧?」
他点头,「搭车到学校要一点时间,不能太晚离开。」
「你跟着那位南宫璟先生学习,还顺利吗?」
「很顺利!我都是下课后过去找老师,老师说我最近进步很快,将来或许也可以成为不错的驱魔师哦。」姬秀和人如其名,说话一向慢而柔和,难得露出如此兴奋的神情。
「那就好。」对于弟弟的兴奋,姬心咏却无法感同身受,「别勉强自己顺从妈的愿望,如果不想学就别学了,人生又不是只有驱魔师一条路可以走。」
「一点也不勉强啊。」他笑颜明亮而温和,「虽然我不可能当女使,但既然有这种能力,不好好地运用,不是很可惜吗?而且老师人很好,教我很多东西,我学得很快乐。」
「你没勉强自己就好。」小弟灿烂的笑容,教姬心咏分不清这番话真是出于本心,或只是为了让她安心,才这般强颜欢笑?
她心疼地搂搂高她一个头的小弟,「我帮你把冬衣打包好了,等一下记得带。你二姊过两天会去学校找你,把其余的棉被、大衣送过去。」
「谢谢,改天再请你和二姊吃饭。」
「干嘛呀?自己家人还这么客气?」
「就因为是自己人,才更要客气啊。」姬秀和认真道:「如果因为对方对自己好,就把对方的好意和帮助视为理所当然,这样对于对方的心意不是一种伤害吗?」
「你哟……就是这么可爱!」姬心咏爱极了小弟的贴心,打量他清秀干净的脸庞、英挺的高中制服,「老实说,交女朋友了没?你这么帅,一定有女孩子爱慕你吧?」
「哪有啊?」他腼腆笑了,脸色微微赧红,「我除了上课之外,不是念书,就是去老师那边,而且学校里有小魏和阿树,女生才不会注意到我。」
「说不定早就有人偷偷在注意你了,是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傻瓜,只管念书和修练,根本没注意到人家。」
谈话间,两人来到母亲房前,姬心咏收敛玩笑神色,「待会儿妈如果又给你脸色看,就多忍耐吧。遗憾无法改变,我们帮不上她什么,只能陪在她身边。妈看到你虽然老是冷着脸,但你能回家,她还是很高兴的。」
「我知道。」他温温笑着,推开母亲房门。
一个娇小妇人披着睡袍,坐在窗边的靠背椅上,正望着窗外的祭典。
他不敢打扰母亲,静静站在门边。
良久,姬水馨轻道:「若非我当年出了意外,今天站在那里带着大家做月祭的,会是我。」语气虽平淡,却蕴着深深的悔恨与不甘。
她在十余年前伤了脊椎,无法行走,因此从女使候选人的名单被刷下。对于好强、高傲的她而言,是永难磨灭的打击与憾恨。
她出神地望着那只在女使手腕上闪耀的银环,自言自语道:「这几年女使身体似乎不太好,再过一阵子,也该挑选继承者了吧?」
「我听大家在谈,最可能接任的是心草姊。」姬秀和接口道。
姬氏一族以命名来分辈分排行,他和姊姊们都属于「心」字辈,但因男人不列入族谱记载,也就不太讲究取名的方式。
「你的能力并不输给心草。」姬水馨调回目光,望着伫立于门边的儿子。年近五十的她,依旧保有年轻时的风采,眸光冷彻锐利,令人望而生畏。
「但你是男孩,一辈子和女使这个头衔无缘,偏偏你两个姊姊毫无天分……」她咬住唇,不再说话,但比起诉诸言语,沉默所传达的憾恨更深更重,室内弥漫着窒人的低迷气氛。
姬秀和不敢与母亲此刻的视线相接,只道:「我抱妳上床吧?一直坐着,对你不太好。」
「不必,我想多坐一会儿。」姬水馨又转头望着窗外的祭典,「你还是常去那个南宫璟那里?」
「嗯,下课就会过去。」
「你高一也念了半年,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了吗?」
「我想当医生。」他语气有丝兴奋,虽然医生说时间拖得越久,母亲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就越低,但他还是抱着希望,当了医生后可以协助母亲治疗,也许可以让她不需人搀扶就起身,不必老是躺在床上。
「医生?以你现在的成绩,恐怕根本考不上大学吧?」
母亲尖锐的口吻让姬秀和脸庞涌起燥热,只能尴尬傻笑,「我会努力的。」
「想当医生,就多花点时间看书,你好歹是前几名考进『云黎』的,只要认真一点,功课不可能落后这么多。以后少去那个南宫璟那里,九玉公会的人对他很感冒,我们也不该跟他走得太近。」
「是。我只是想,南宫老师在这方面也算是佼佼者,跟着他学习,或许我也能当个……驱魔师。」首次在母亲面前提起这个志向,他紧张得掌心冒汗。
无法当上女使,至少能当个驱魔师,如此一来,也算代母亲实现了心愿,她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随你吧。」姬水馨口吻淡漠,「你还是学生,先把书念好要紧。」
就这样?
没有鼓励,也没有阻止?
姬秀和微怔,看着母亲冷漠的侧影,她始终只留意着窗外的月祭仪式。静寂数秒后,他终于明白,即使再等下去,母亲也不会有其它的话对他说。
他一时僵立,只好还是微笑,自言自语地给了自己台阶下,「嗯,我会努力的。」再看了母亲一眼,悄悄退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