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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页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碰这些钉子,去绕这一大圈的苦?明知我爸妈有可能直接轰你出来,还去鸡蛋碰石头?」她不禁埋怨。

  雨洋欲言又止,叹口气说:「全是因为妳呀!家终究是生养妳长大的地方,家人永远是爱妳的,我不希望妳与家庭定上决裂的路。」

  「我也不想呀!但我家那么封建古板,若不决裂,顺从他们嫁给汪启棠,岂不赔上我一生的幸福?说不定像『挽歌小姐』一样,连命都没有了!」晴铃焦虑说:「有时,我真怀疑你不够爱我,才一直要我回家!」

  「晴铃,怎么说呢?妳本来有个幸福的家,因为要跟我,而毁了它,我……」



  他抹着脸,恨自己词拙、恨内心虚无的根源,从未向人提及的,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印记、没有卷标……只有说着自己的名字时,某处微微的抽痛。

  「……我什么呢?」晴铃的声音温柔下来。

  这么多天的日夜相处,对他情绪的改变更为敏感。雨洋的确是特别的,或者因为他诗人的本质,想法总不同于一般人,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和高压专政的社会体制格格不入,为主流所忌,坐政治牢也就不足为奇了。

  连谈恋爱,他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掠不夺,不愿破坏她看来完美的世界。

  也或许如此,她才会被他深深吸引,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吧!

  她身上其实也流着浪漫理想的因子,才会因为看了《南丁格尔传记》而当护士,为了孤儿云朋而志愿到贫民区工作。那么,仅仅以一本诗集,忘了淑女教养,为所爱的雨洋跑到偏远山地来,也是正常了!



  她轻轻握他的手,感受他那说不出口的痛。

  「晴铃,我……总要解释的……」他眼眸罩上浓郁,幽黑如地底的黑煤,掘着至心的深处,缓缓说:「妳不是早发现我和二哥的饮食习惯不同吗?妳的观察力很敏锐,我其实不是汾阳范家人。」

  「哦?那你是哪里人呢?」她有点愕然,以为和雨洋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还记得那首〈风筝〉诗吗?二哥在淮河旁捡到我时,我才六、七岁吧!手里就拿一只风筝,站在滂沱大雨中,傻傻的也不知在等谁,就晓得炮轰了好一阵子,一起逃难的祖母和妈妈就不见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仍掩不住一股凄然。

  「因为都姓范,二哥才收留我;不姓范,他还不见得管,战争中像我这种无人认领的孩子太多了……我只说得出自己的名字,一些零碎的记忆,故乡在大海边,依我的口音,饮食,猜测是闽浙一带的人。所以,抗战结束后,二哥回汾阳老家团聚才没几天,又随军队到东南方,主要也是为我找寻亲人……没想到,局势丕变,军队来到台湾,就再也回不去了……」

  晴铃终于明白诗中那句「空无是生平」的深切悲哀了,泪水涟涟哭湿了手帕,想象那找不到自己亲人、记不住回家路的孤独小男孩。

  她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如云朋、敏敏……现在是深爱的雨洋。然后,咸柏病得佝偻的身影进入脑海,她顿悟地说:

  「二哥和他至爱的妻女分隔两地,都是因为你……」

  「可以这么说,就为了非亲非故只是同样姓范的我。」雨洋低声说:「即使二哥一直强调那是时代的悲剧,与我无关,我还是内疚。」

  晴铃再也不怪咸柏对她排斥的行为,过去还诗集所受的委屈也一笔勾销了!

  「没关系呀,你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就跟着我当台湾人。」她真心护他们,哽咽地说:「你和二哥无法回老家,就把我的家当成你们的家呀!」

  「晴铃,我最爱的就是妳那如阳光般纯澈的心,再黑暗的角落都能够照亮。」雨洋再度露出笑容,说:「妳不在乎跟一个来处不明。没有根源的男人吧?」

  「就把我当成你的根源、你的来处。」她偎在他怀里说。

  「所以,妳明白了吧?妳千万不能无家可归……」雨洋说:「我是个无父无母的人,深知失根的痛苦,不能让妳也尝到同样的遗憾……不管妳家人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想成一切是以爱为出发点,就能平心静气讲道理,让他们慢慢了解妳了。」

  「我现在能接受你的用心和理念了。」她又说:「但还是不安呀,人心一平和,气势不就减弱了?可以应付强大的反对力量吗?」

  雨洋沉吟着,突然问:「妳听过印度圣雄甘地的故事吗?」

  「听过呀!」晴铃回答。

  「甘地面对英国强大的霸权,不用革命流血的方式,而主张不退缩、不反抗、不逃避、不恐惧的精神,他称为理性非暴力的不合作运动。」他说:「我在狱中,就常以甘地精神勉励自己,来度过那段难熬的岁月。」

  「你的意思是……把我家族当成英国霸权,我们不反抗,也不合作?」她弄清楚雨洋在说什么后,忍不住破泣为笑,而且笑了好久。

  以后每想起这一段,就不由得开心起来。呵呵,这就是雨洋,表面军人,学的是机械,骨子里却是诗人,连谈个恋爱也要扯上甘地先生!

  而这两天和大哥对谈,发现雨洋说得没错;能体谅家人的心情,真的就不会随之起舞地忿怒冲动,反而更能条理明晰地坚守自己的立场。

  看到大哥硬直的背影,有几分难过,他也有许多苦衷呢!

  她很庆幸听了雨洋的话,没有和大哥反目成仇,此刻还能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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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半山腰,天气并不是很好,有些洼凹地还下着毛毛细雨,溪河迷迷蒙蒙的,就如同他们前途未卜的人生。

  第一站停靠时,岚雾漫了进来,大片竹林后隐隐可见依阶迤逦的山村,有鸡犬相闻的宁静淡美。晴铃向往地说:

  「我们跳车好不好?从此遁入山中,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再也没有人能找到我们,我们也不伤害别人,只想朝夕相守过自己的日子而已。」

  「是呀,山中很美,每天得砍柴、打水、种菜、挑肥,冬天寒风刺骨,夏天虫蛇遍布;四周没有人烟,只有风声树影,寂寞得会产生幻觉……」雨洋说。

  「我吃得了苦的!」晴铃急急说。

  「我知道妳吃得了苦,但我不忍心,我要妳过的是更好的生活。」他说。

  「我了解呀,你是要我拥有原来的生活,再加上与你美好的未来。」她眉头微皱说:「可是你也看到我哥哥的态度了,我爸妈可是比他还难应付好几倍呢!想到他们给你苦头吃和逼我嫁汪启棠的画面,我还是会害怕……」

  「我们不都谈过了吗?妳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孩,妳不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逼迫妳的。」与她五指交握的手,张开又紧压。

  「就如甘地的不反抗、不合作吗?」她叹息说:「唉,我怎么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像要回家坐牢呢?」

  车窗外风景不断变化,愈近新竹,晴铃的心愈慌乱,他何尝不是呢?

  对他,这也是一场大赌注,若他估计错误,不就失去晴铃了?

  他其实更害怕呀!

  牢狱生活留下许多至今仍深埋的心理创伤:比如,表达能力的枯涸--写不出诗来、说不出话来、释不出感情。这一年多来,也只有晴铃能稍稍触及他内心那荒芜已久的灵泉,他应该为她试着开放更多,让她更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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