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载……」
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身为军人,一旦出征,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是个问题,又怎能奢望几时能安然返乡?
「一年半载之后北京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我……」
「唉……时局不好,上头怎么说咱就怎么做,我也明白你的难处……」男人朝屋子里望了一眼,苦笑着拍拍他的肩道:「老婆有了身孕当然舍不得啦,但谁又没老婆孩子呢?这样吧,我给你通融通融,你明儿个早上自个儿到城门口集合,但你要是不来,那可别说咱老不给你面子了,行吧?」
「行行!谢谢大哥通融!谢谢各位大哥通融!您的恩情罗廷方一辈子都给您记着!」男人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不断地打躬作揖,直到那几名男人已经走远了,他才用手臂一抹脸上的泪水,转身挤出一个笑容进屋。
「秀梅,没事,妳要恭喜我,妳老公升官啦!」
她早已放下了筷子,满脸的惊惶失措。「升官?」
「是啊,因为升官了,所以得往外地去一阵子。」他重新坐下来,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唉!真是的,这时候升什么官呢,这孩子真是有福气,才刚刚有了他就升官。」
「真……真的是因为升官?升官为什么还要去外地?不去行不行?」
「是啊,刚刚那几个人就是来给我们报喜的……唉唷!妳瞧瞧我这脑袋!」他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我都忘了要给人家打赏呢,人家可是大老远从广州来的!」
「从广州?」
「是啊,咱升了官,要带一队兵到广州去一段时候。」他低着头,没命地扒着饭,塞了满口满口的菜肴,眼泪无声地滴在白饭里。「我就说啊这孩子真有福气。妳瞧瞧,立刻就升官了!」
「不是去打仗?」
「当然不是啦!」他舀了热汤呼噜呼噜地喝着。「告诉妳升官了嘛!升官了还打什么仗?我们只是带些兄弟去广州实习实习,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秀梅似乎相信了,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些神采,颤抖地微微一笑。「不是打仗就好……那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知道,不过应该很快的。妳也知道上头那些领导啊,说的话实在很难做得了准。不过妳放心!」他豪气地拍拍胸脯道:「妳老公升官了嘛,也有点小权小势的,眼下咱们有了孩子了,我绝不会逞英雄充好汉,说不定我上去打点打点,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秀梅说着,眼泪刷地掉下来。「我以为……」
「妳以为什么啊?傻丫头!」他连忙放下碗筷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妳以为会是什么坏事吗?放心吧,绝对不会的……」
他后来还说了什么?孟可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的手紧紧地捣住了颤抖的唇,怕自己会忍不住在窗外喊出真相——
不是十天半个月,不是一年半载,是一生……是一生一世,是从此天人永隔。
是从此天人永隔啊!
第五章
哀伤的胡琴声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似的不停地飘扬着,孟可感觉自己像是正在看电影,只不过这场电影也未免太过真实、太过令人伤心了。
秀梅的丈夫夜里坐在家门口静静地拉着胡琴,琴声哀怨而忧伤;屋子里的秀梅无言地替他收拾着衣服,她怔怔地拿着那些衣服呆着,想着想着,总会落下两行清泪。丈夫所说的话她也很想相信,但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她也很愿意当个丈夫说什么她都信的女人,但她心底深处其实是知道的。
听着那悲伤的琴声,谁会不明白呢?
隔天早晨,男人背着简单的包袱,笑着与妻子告别了。
他一次又一次回头,深深地、深深地将妻子倚门期盼的景象映在脑海里,他一次又一次回头笑出开朗的笑脸,然后转头拭去眼中的泪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秀梅总是站在门口,就像那天早上她送丈夫出门时的姿态。她遥望着远方,安安静静地引颈企盼着。日升月落,她生下了孩子,孩子会走路了、孩子开始念书、孩子离乡背井讨生活去了、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后她的孩子死了,孩子的孩子开始会走路、会说话……秀梅的头发一天天的白了,皱纹一天天的加深。
她的丈夫始终没有回来。那天早上一别,那天早上那深深的一眼,已经成为永恒。
秀梅的丈夫跟着军队在大陆各地辗转着,几度生死关头都咬着牙撑过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去,他的妻子孩子还在等着他。
不打仗的时候,他总是静静地拉着胡琴,直到泪流干了也不罢手。
一次败仗中,他失手被擒,身为战俘的他别无选择的被日军送上了船,他到了日本。
被奴役的日子十分难捱,他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了,他们死不瞑目地望着他,将自己的信物交给他,而那些遗物愈来愈多,愈来愈多。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重见天日。最后,他被送往了一座深山里,他的战友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某一天夜里,他带着战友们的灵魂在雪地中死命地逃。
跑啊跑……最后还是没能逃掉,他从背后被冷血地枪杀,尸体依然拖回森林中,那里有个大大的坟,所有奴隶的尸体都集中在那里,他成了小山其中的一部分;他与他的胡琴,是那座坟最后一个被掩埋的。
孟可呆呆地看着,看着日本深山洁白的雪覆盖了那座古坟,雪花很美很美,美得一点都不真实。
眨眨眼,小屋里的灯光又变得黯淡了,屋子里的秀梅依然静静地呆坐着,她双手的皮松了,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如果她还有眼泪,她的眼泪将会迷失在那满布的皱纹之间,也许永远不会滴落地面。
她为什么还没死呢?丈夫走的那一年她十八岁,如今她已经七十八岁了。她守在这间小屋里已经足足一甲子,丈夫所说的话果然成真了,她真的见到了她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只是这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诅咒,一种她解脱不了的命运。
孟可为她感到一阵阵心痛,泪水流个不停,却哽咽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苦苦等候了六十年,另一个则是就算死了都还心心念念的想要回来。
这种故事好多好多,但她从来不曾如此真实的感受到其中的悲哀与痛苦。
她好像真的有点懂了,懂得金庸小说里的大魔头李莫愁为何总是哀伤地念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只是,这样的了解竟没有半点诗意,没有半点浪漫。
人生,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本该如此。
这句话跃进了她的脑海,她猛然抬头惊愕地望着樱冢壑。他什么话也没说,可是她却明明白白的在心里「听」到了他的声音。
「妳千万不要跟我说这种话。什么叫『本该如此』?有谁的命『本该如此』悲惨?有谁『本该如此』等六十年?六十年耶!是六十年!不是六天、六个月、六年!是完完整整的六十年!有些人甚至没能活六十年!」
生死轮回,前因后果而已。
「……我听到了……」孟可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到十分的愤怒。「我听到你说的喔!我非常不满意你说的喔!你这是搪塞我是吧?净讲些令人摸不着脑袋的话!意思是说他们还真的活该呢,一定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坏事,所以这辈子苦命也是理所当然的就是了。我才不听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最讨厌这种说法了!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之类的!狗屁!那不是跟『鸡生蛋、蛋生鸡』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废话一堆!一个人可怜就应该要同情他、帮助他,而不是去追究他到底哪里可恶!会说那种话的人只是给自己找借口省麻烦而不去帮助别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