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能怪他们,连年大灾大旱,陕西百姓们生活当然疾苦。还是江南好啊,丰衣足食的。我在陕西时看到许多穷人家的孩子,浑身脏兮兮地在路边乞讨,可怜。”卫寻英皱著眉,慢慢回忆著。“说到穷人,有一次的际遇让我印象好深刻。那天云娘同我走在街上,忽然一个小男孩冲了过来,拉著云娘就死命往巷子里钻,大伙儿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当街强抢良家妇女!结果你知道他是要干嘛?”
流光慢慢摇著头,看著卫寻英手脚并用的生动演出。
“我好歹也练过几年武,所以我就这样使了一招擒拿手,抓住那小鬼的后领一提,再把他双手反制在背后,使劲一压,痛得他直喊疼!我问他干嘛偷袭云娘?原来是那小鬼的娘忽然难产,没钱请接生婆,正倒在巷子里痛得死去活来!他小子见云娘是个女人,看起来又和善,就不顾一切地拉她进巷子,叫她帮他娘接生!”
“那你们,帮他了吧?”流光想像著产妇痛楚得倒在巷子里,只有稚子相伴,却没半个好心人愿意帮忙的难堪情景……穷人哪,她心里隐隐疼痛。她跟娘和姊姊母女三人,也是落魄的穷人。
“你以为咱们都是铁石心肠的人吗?当然帮了。”卫寻英瞪她,有点恼。“多亏有云娘在,帮那妇人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咱们又特地顾了马车送她回家,去药铺给她抓了些补品养身子。那对母子当场感激得痛哭流涕,恩人啊恩人地一直朝咱们喊,死小鬼还给我下跪磕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他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吗?我一把拉他起来,不准他再磕头了。后来那妇人说是要感念咱们的恩德,请咱们替她这女孩儿命名,我想了想,问那妇人的名字,原来她叫鸣凤,梁鸣凤。”
“梁--鸣凤?”流光浑身迅速紧绷起来,一脸错愕。
“是啊,名字挺好呢,鸣凤、鸣凤,贵重华美。我脑子一转,就决定给那女娃儿取叫凤鸣!凤鸣、凤鸣,凤鸣朝阳,难得之祥瑞也!是不是比她娘亲的名字更好?”卫寻英颇为得意,却瞥见一脸焦躁不安的流光:“怎么?”
“她真叫梁鸣凤?那她;“她丈夫呢?她丈夫姓什么?”
“哼,说到这个啊,乍见她母子俩孤苦伶仃的,落魄到要在荒巷内产女,我还以为她丈夫是个不负责任的混帐东西。我问过那小鬼,他竟然气忿地说他没有爹!梁鸣凤听了喝斥他,才告诉我她丈夫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债主追杀,死于非命的。那死小鬼好像说过,他宁可跟著娘亲姓梁,也不要姓……啊,是了,姓成。又是姓成的!当初把你们带去陕西的家伙也姓成,怎么姓成的没一个好东西?”
流光“啊”了声,双手掩住耳,忽然蹲下身,蛾眉痛苦紧纠!不要啊--
“怎么了?”卫寻英错愕,看见流光激动地不断颤抖的身体和痛苦万分的表情,他想握住她臂膀,却不敢超越两人间十步远的距离。“流光?怎么了?你--”
救我、救我!
痛!好痛!她的头要裂了!别再喊了!
你这短命丫头!看什么?是不是也想过来跟老子快活快活?
不要,别靠近!别过来!
姊姊!你在哪里?水好深、好冷啊--
看不见!她什么都看不见!好冷啊!
“流光?”卫寻英不懂流光为何满脸的害怕,他说了什么触到她的痛处?让她这样痛苦?当他看见她眼角边开始落下的泪水,一抹熟悉的画面忽然闪进了脑海--卫寻英想也没想,立刻大跨两步上前,伸手将流光揽进怀中,一手轻拍著她的背,嘴里哄著:“没事--你别怕,我在这儿,我保护你,别怕。”
姊姊别怕,流光保护你,没人敢欺负你!
他温热的唇在她颊上落下一个亲吻,好像在她身上施了一道法术,尽管眼眶满是水雾,她却渐渐停止发抖。
她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那些以为这辈子再不用记起的画面……原来,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吗?原来,她还好好地活著,没有跟著万劫不复吗……
“我不怕,不怕了,我保护你……”
感觉自己背上有双小手轻拍著,卫寻英才发觉流光也在拍著他。他微微诧异,轻声道:“不是我在怕,是你啊。”
她是太害怕了吧,不但忘了躲开他的拥抱,甚至没躲开他的亲吻。
十年相隔,换来十步远的遥遥相望,他多想跨越过这段再近不过,却也再远不过的距离;而此刻这样久违的亲密,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让卫寻英亦喜亦忧。他收紧了手臂,忽然很希望自己能传点热度到她终年凉凉的身子上。
像是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流光呼吸逐渐平稳。她眼里黑幽幽的,有一股哀凄流动著,几乎沁出水来。“你还找得到……那对母子吗?”
“我遇见他们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他们没搬迁,应该还住在陕西那个远山小镇上。你认识他们?”
流光沉默,思索好久。“我……认识其中一个,凤姐姐……就是梁鸣凤。”
“你想找她?”她听到那妇人的名字会这样激动,难道那个梁鸣凤跟那段被她封锁的记忆有关?“她是谁?你在陕西的朋友?”
“她是……成老爷的妻。娘过世后,成老爷收我跟姊姊当义女,她也算是我半个亲人。”流光缓慢地说著:“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果然是那姓成的家伙?真想不到……”卫寻英心中错愕,没想到人世间的际遇充满了难以想像的巧合,冥冥中像是经过苍天刻意安排而成。“好!你--你放心,我帮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帮你。”他知道自己脸上开始红热,声音跟著愈来愈小声……“只要能让你从此放宽心,让你不再害怕,变回以前那个愿意紧紧挨著我坐、只替我分忧解愁的任流光,我什么都帮你……”
流光听得一愣,心里的甜味忽然迅速满溢,甚至盖过刚刚因为想起那可怕的回忆而带来的恐惧,那是股从来没有过的悸动。
她回过神,才惊觉自己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两人间几乎没有空隙,而有那么一瞬间,她提醒自己应该要挣扎躲开,却又发现原来他的靠近其实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她好……安心啊。她好久没有跟人靠那么近,好久没被人拥抱了,原来……人的身子是那么温暖吗?而刚才他在她颊上留下的那抹温热,还隐隐发著烫,跟小时候娘为了哄她而亲吻她的感觉……很不一样啊。
“我一定,等你……”卫寻英的话喃在嘴里,很像在自言自语。“苦等十年,就等你回来嫁我,我一定继续等你,等你放宽心,咱们--重新开始。”
泪痕未干,流光听得有些恍惚,忽然闻到一股淡淡香气若有似无地传来。
是他的气味?男人身上也会有香气吗?她以为只有她梦境里那个衣上有蝶纹的郎君才会有。自从把蝴蝶扣归还给他后,她便不曾再梦见那只蝴蝶与那个男子。说不定,他就是梦里那个总是香香的男子吧……
也说不定,此时此刻她就在那个梦里面,还没醒来……
第五章
李子遥坐在冷清的元福楼大厅里,脸色相当难看。“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