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眼里,无法同时容纳很多东西。普通人即使专注在一件事上,也还会兼顾左右,不至于失去对外界的感受,但母亲却截然不同,她的全部都像是为了那个而生、为了那个人而活、为了那个人而有了喜、怒、哀、乐。当那个人不在她身边,她就以全部的精神去思念他;当那个人来到她身边,她便以所有的灵魂去爱他。
没有剩余的、无法切割或分给第三者的,母亲的爱,全都属于那个人。
至死方休。
「唉,怎么会这么快就撒手人寰呢?真是教人惋惜啊!现在日子也好过多了,怎么偏偏却染上这种不治之证,说倒下就倒下,不过才拖三天就走了……」
邻家大婶哭哭啼啼地悼言母亲时,尤里还没有感觉到母亲的死亡是件需要痛哭流涕的事。
「现在该怎么办呢?留下这孩子……才八岁,不可能让他一个留在这间大屋里吧?那边的老爷会把他领回去吗?」卖菜的阿婆小声地问。
他人怜悯的目光,在尤里的世界里,并不陌生。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到现在,那边的老爷都还没派人过来,丧礼的钱也是大伙儿先凑出来的。我想那位老爷不会就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无情到这种地步吧?再怎么长得不像,但这孩子是那位老爷的骨肉没错吧?」
「这要怎么说呢……」暧昧地瞄了站在一旁的男孩一眼。
「难道不是吗?」
邻家大婶把卖菜阿婆拉到一旁,咬着耳朵说:「我是觉得应该没错啦,不过有人在传,难保一个寡妇不会在外头……」
不想再受那些谣言骚扰的尤里,远离了窃窃私语的人们,来到母亲所躺的棺木前。母亲看来和平常没什么分别,她白净的脸庞非常祥和,那双手和往常一般交握在胸前,可又拘谨得、僵硬得有点儿不自然。
再过几个钟头,等神父做完弥撒,母亲就会被工人抬到墓园下葬,结束她不知是幸福抑或不幸的一生。
母亲就这么离自己而去,彻彻底底地丢弃了他。自己的将来会如何?何去何从?八岁的他,根本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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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好久不见。」
丧礼过后的第三日,一名头戴绅士帽的稳重年轻男士,到家里来拜访。尤里见过他几次,他是那个人的长子,也是少数让尤里有好感的大人之一。可是尤里知道,自己和他的身分不同,不可以太亲近他。
自己周遭的人并不多,除了母亲,就是定时来帮佣的邻家大婶,以及负责每周三次载送日常生活用品到家中来的老长工。大婶不是个坏人,却总喜欢说些让尤里不舒服的话。老长工则是个沉默的人,默默地搬来东西,默默地驾马车离开。所以尤里已经习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下棋、一个人与狗儿玛雅到外头散步。
村里的孩子,也从不同他这个私生子、杂种玩在一块儿。甚至上学的时候,课堂上的同学们也都对他保持距离。说好听点是敬而远之,实际是排斥尤里的身分,不愿意与他接近。
「您好,先生。」尤里规规矩矩地向对方行个礼,特别喜欢他让人备感温馨的笑容。
「尤里,你可在喊我大哥,没关系的。」摘下帽子,目前已经代替躺在病床上的领主李奥伯爵处理这领地上的大小事务,并深受居民爱戴的男子,微笑道。
「这怎么可以呢?您是李奥家族的大少爷,我、我不过是佃农马歇尔氏之子……所以我不能喊您大哥的。」身为不名誉的私生子,从小,尤里早听过无数次他人的谩骂了。
「我说没关系的,尤里。」亲昵地摸摸尤里的发。「即使你未冠上我家族的姓氏,但是我父亲与你母亲的关系人尽皆知,你身上流有我父亲的血是无庸置疑的,自然你就是我的弟弟啊!」
尤里不敢回答,他不愿点燃这希望。他怕自己若太得寸进尺,会伤害到这个大好人。大家都说他是镇上的污点,那么这污点又怎么能和领主的儿子称兄道弟呢?他万万不能妄想。
「尤里,我已经征得父亲大人的同意了,从今天起,你就搬到大宅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什么?我?」搬到大宅?山丘顶上那栋最宏伟壮观,像座宫殿的地方吗?他有这资格到那座殿堂去吗?
「你不能一个人住在这瓦屋里,你才八岁,还是个孩子,需要人照顾与关爱。我也会努力说服父亲,总有一日会让你冠上家族姓氏,正式成为李奥家族一员的。」对方坚定且温柔地,朝他伸出手。
真的可以吗?可以接受这份温柔、可以奢侈地对这个人撒娇?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愿意接纳他为一份子,他真的可以成为这个人的弟弟吗?
「尤里,你怎么哭了?」蹲下身子,与他视线平行的年轻男子,替他擦着眼角说:「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吗?」
哽咽着,摇摇头,他是喜极而泣,是太、太、太高兴了!「谢谢、谢谢你!先生。」
「小傻瓜,道什么谢呢?我们是兄弟啊!」
抱住小男孩的肩膀,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年轻男子歉疚地说:「我应该早点想办法的,让你这么孤单,我非常、非常地抱歉,尤里。」
好温暖呵……尤里心想,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副胸膛与这份热度的。自己一定不能让这个人失望,未来无论到哪里、做些什么,自己一定要让这个人感到骄傲、感到高兴,因为……
第一次,有人愿意接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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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尤尤……尤尤……」
李奥伯爵大宅前的青草地上,学会不倚靠任何东西走路没两个月的小小天使,摇摇晃晃地朝尤里的方向前进。放下手上的书,敞开双臂,尤里不禁喊着:「来,维克,过来,尤尤在这边。」
「尤尤……糖……」格格笑着,粉红色的连身衬衣裹着圆滚滚的小身躯,像团毛球的天使,像跑步也像跌倒地滚到他怀抱中。「糖糖给我。」
明明是小天使把糖果塞到自己手中,却说反了,尤里不由得笑得更正。「不是,是『糖糖给你』才对。」
不知为什么这么开心的小天使,手舞足蹈地格格笑着,比手画脚地说:「糖糖是你!」
「不、不,是『糖糖给你』。」耐着性子,再教一次。
可是没耐性的小天使,已经在他脸颊上又咬又抓地留下了一堆口水印,俨然变成了小小野兽,还满嘴嚷着:「骑马马!尤尤是马马!」
「好、好,你要我做马儿是吧?那你要小心喔,维克,抓紧,别摔下来了。」细心地叮咛着,让小霸王到自己背上,尤里写满溺爱的脸上,是半年前未曾有过的幸福光彩。
来到李奥大客,虽然有许多不愉快的事在暗中发生(许多仆人私下仍不愿接纳尤里这个私生子,一找到机会就欺负他),可是有更多更多尤里不曾想像过的美好回忆,在天天累积着。
其中……维克就是最能让尤里打开心房的救赎天使。
不知是什么前世世缘分,促使他们这对相差六岁的叔侄这么地情投意合,打从第一天到大宅,小维克就以牙牙学语、口齿不清的小嘴,张口闭嘴地喊着「尤尤」,硬是要尤里抱他、陪他玩。漂亮的小脸蛋上镶着一双大大的紫色水晶瞳眸,童稚天真的举动抚慰了尤里原本极度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