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地一直做出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情?
可惜尉迟楠生来就是粗枝大叶,没察觉那话语中究竟泄漏了多少当事人的感情。她只是一扫方才眉宇间的遗憾,拍掌大笑,"我就知道你会一本正经的安慰我!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完了,还要分神照看别人……"
她语气一转,半是感慨,半是感动,"皇甫少泱,你这人好的不像真的。"
他呼吸一窒,再度为她毫不矫饰的话语乱了气息。
尉迟楠仍旧没有发现他的心思浮动,换了副口吻自顾自的说:"不过,我还是要挑剔一句,你的客套话实在太多了!也不知你是染上读书人都免不了的坏毛病,说话总掐头去尾留三分余地,还是天生就是这种遮遮掩掩、一点都不明快的调调,老惹得我这直肠子的人心里着急。"说着说着,她不庄重的扮了个鬼脸。
他见状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不像自己又如何?跟这样的人相处多愉快啊!
于是在顷刻间将那心摇神荡所代表的意义抛到九霄云外去。
笑声暂歇后,尉迟楠重拾中途岔出的话题,"后来呢?你说你回去后看见老家被烧成一堆灰,决定找出原因,但这五年来你又找到了什么?"
一颗心猛地沉了下来,皇甫少泱抑止不住语调中的郁闷,"没有。听人说大火起自深夜,在风势的助长下烧得很快,没看到有人逃出来……我在大火后的废墟里找了许久,除了一截来历不明的断玉外,并没发现其他什么可疑的东西。"
"断玉?"她感兴趣的一眯眼,"方不方便借我看一下?"
他从妥善藏于胸前的锦囊内取出断玉,递给她。
尉迟楠翻来覆去把玩着断玉,审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
"这是双螭龙纹璧!"她一把揪住他的袖口拉近他,另一手指着玉上刻纹,"你看清楚了没?这一面是首尾相连、呈对称状的双螭龙,另一面是鼓纹饰,透光呈现透明的质感,再加上这声音──"
她轻弹玉身,声音清脆悦耳,"我父亲年轻时曾见过这玉,他描述这玉时兴奋透顶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深深遗憾自己没这等福气,没想到──"
"他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这玉的?"皇甫少泱闪电般出手揪住她的衣袖,打断她的话语急急追问:"你还知道什么?"
她一愣,忽尔一笑,拍掉他的手,"别这么着急,你想知道的我会尽我所能全都告诉你。"
她的镇定拉回他的神智,猛然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太失礼,赶忙松手。
尉迟楠却不放过他,挤眉弄眼故意消遗道:"泥人还有土性子,再怎么气定神闲的人还是会有慌乱莽撞的时候,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呢?"
皇甫少泱一愣,虽有几个答案闪过脑海,但没一个是聪明机灵的。双唇开合半晌,就是挤不出回答,越发急红了脸。
捉弄他还真有趣。尉迟楠见状可满意了,一声闷笑后,终于回到主题。
"这玉……曾是皇帝老儿最珍爱的一件古玩,后来赐给击败西蛮有功的骠骑大将军……"她咬着唇,眉头紧揪成一团,"骠骑大将军位高势尊,手下战将如云,倘若他真是你要找的仇家,以你一介文弱书生的能力,要想报仇可比登天还难。"
"骠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他似没听见她的断言,只顾覆诵这显赫的封衔,死命抓着难得的线索。
尉迟楠见他这样,自知拦阻不了他的行动。"看你这副模样,我也懒得劝你什么了,只是要再罗唆一句'切勿鲁莽行事',骠骑大将军不是等闲人物,你在采取任何行动前都得多方考量才是。"
皇甫少泱只是点头。猛地注意到个问题,他张口欲言,她却先一步捂住他的嘴,沉声道:"别问我怎么知道这玉的来历,我的过去与玉无关,不劳你追问,我也不愿提。"
她罕见的严厉教他心头一震,瞪着她冷肃的面容,登时哑口无言。
山风呼啸而来,吹乱了对峙中的两人,也吹断了曾经撩起的心弦。
良久良久,他收回心绪,浅浅一笑,"既然无关,那我的确毋需问。"
抬头望了望偏西的口头,皇甫少泱起身拍拍衣上落叶,向她伸出手,"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望着他温文如常的笑容,片刻后,尉迟楠漾开笑靥,双手搭上他的,一借力俐落的站起。"嗯,是该回去了。"
但有些话毋需明说,他们俩心里自然有数──
相聚的时光已经结束。
就算有满心的不舍,到了明日朝阳升起时,偶然交会的两人终究是要回到各自的轨道,从此各据天涯,音讯互绝,是生是死都再难知晓。
第二章
迎仙镇
"皇甫公子,到妙清观小住几天似乎让您气色好上许多。"见他回到旅店,眼尖嘴甜的跑堂快步迎了上来,殷勤问道:"今个儿天气较闷热,您要不要用点凉水呢?"
"也好,顺便来盘茶食。"皇甫少泱掏出块碎银赏了一脸和气生财的跑堂,随意捡个靠窗位置坐下。"帮我退房,顺便备点乾粮,我待会就要离开。"难得有了线索,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在等待的空档,他把玩着临行前尉迟楠送给他的木质龙纹环佩,眼前顿时浮现他向她辞行的那一刻。
"山高水长,有缘再会了,皇甫少泱。"话未落,尉迟楠一把抓注他的手,粗手粗脚的将环佩塞进他掌心。一抹伤感突地闪过她眸中,瞬间被低垂的眼睫掩住,"叮咛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保重。"
心底因这回忆泛起一股既酸又甜的陌生情感,他为之一阵恍惚。
"皇甫公子,这是您交代的冰镇山楂茶和乾果。"
他一惊回神,见是跑堂挥着汗将茶水点心摆上桌,嘴里还落着说惯了的招呼,"您请慢用,小的就不打扰了。"
跑堂一句无心的话语,却让皇甫少泱意识到自己的心绪完全脱了缰。
他的定力究竟丢到哪去了?
皇甫少泱一阵惭愧,赶紧将环佩塞回腰间暗袋里。伸进腰带内侧的指尖触及另一个重要物件,瞬间那扛了五年的血海深仇像桶冰水般淋了他满头整脸。
"骠骑大将军,高穹,高穹……"像是自我惩罚般,他将手指紧紧压在断玉的尖锐断面上,彷佛要将那痛楚硬生生的烙进心里,好不容易恢复明晰的思绪如蛛丝般密密缠绕在断玉的主人身上。
骠骑大将军──高穹,手握兵权掌控百万雄兵,要灭应天门的确易如反掌。倘若凶手确实是他,自要取其性命血祭应天门上下近百口的在天之灵。
这猎物的确棘手,但他自己可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皇甫少泱一扬眉,一冷笑,活脱脱就是当年杀手榜上赫赫有名的"笑书生"。
"跑堂、掌柜,我家老爷要住店,还不快来招呼!"
几名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位满身锦绣的富泰男子走进旅店,大声喝斥,气焰嚣张,旅店顿时一片忙乱,往来奔走,吆喝声不绝于耳。
真吵。厌烦的一皱眉,皇甫少泱站起身,将房钱扔在桌上,步出旅店。
旅店里,一名管事装束的男子拉住忙着递汗巾、添茶水的店主,"掌柜的,想跟你打听一位专做竹雕的雕刻师傅。"
皇甫少泱内心一动,脚下继续往店旁的马厩而去,耳朵注意着旅店里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