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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脸上带着笑容,全然没注意到城外的兵马倥偬。

  北方的金人分两路进攻,会师汴京,大宋国都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终於到来,金人杀入皇宫,皇帝投降。

  当金兵来到他身边时,他还在雕凿一朵复杂的牡丹花。他望着大刀,吓得手脚发软,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艺的工匠,没有杀他,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他不懂的话,再把他和其他工匠关到未完成的宫殿里。

  他生命的冬天降临。没有多久,金人带着太上皇和皇帝,连同后妃王族,以及他们这群工匠,浩浩荡荡地回到北方的会宁府。



  会宁府?这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的夏日白天极长,到了入夜时分仍有天光;冬日却正好相反,午后天就黑了,暗无天曰。

  他又被派去修筑皇宫。北风呼号,手脚冻僵,他想逃,却被抓回来,几千里的故园路途,不是轻易能飞越的,甚至连只字片语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过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欢,想到心痛,痛到无力,他紧紧守着回去娶她的诺言,咬牙支撑,在苦寒之地熬过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乡无望,他不再奢望合欢会等他,只能祈祷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於松花江畔,远眺壮阔肥沃的黑土平原,心头却是一片虚无,回苜瞥见一块温润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欢细腻的肌肤。

  他把青石带回住处,往往在一天劳碌之后,他半夜不睡,坐在满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细细刻凿。渐渐地,那张思念的脸孔浮现出来,对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抚向她的雕像,竟是一双乾枯发皱的老手!



  ***

  吓!吉利吓得惊醒过来,忙举起双手瞧看,还好!仍是饱满光泽的年轻大掌。

  又作梦了!吉利痛苦地敲着头颅。这个梦境没有说一句话,所有情景就像走马灯快速转过,历历在目,一眨眼就飞逝数十年的光阴。

  可恨啊!他重后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桧老贼害死了岳爷爷,否则当年岳家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他也可以回乡娶合欢了。

  他?!他是谁?是苦命的阿兆?还是今世的吉利?

  他才不要当阿兆哩!他敢肯定,苦哈哈的阿兆绝对不会变成笑嘻嘻的吉利。他的前世--不,前身应该是元始天尊或是太上老君这类的神仙。就算不是大神仙,大概也是炼丹炉边的小仙童吧!

  嘿嘿!吉利心情变好,头一转,竟发现合欢不知何时进入他的房间,正痴迷地望着桌上的石像,完全不知道他已醒来。

  「姐姐!」吉利开心地掀被下床,总算她主动来找他了。「半夜三更阴气正盛,最适合鬼出来逛街,我把蜡烛熄掉,咱们好谈心……」

  说了老半天,合欢无动於衷,烛光跳动,映出她脸上的泪痕。

  「这是他刻的……」她的声音微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激动。

  「是的!」而且还亲吻了他的孝女娘娘!

  「你又通灵了?」合欢惊异地看他,语气焦急:「你看到什么!?」看她那副紧张的样子,吉利气道:「呵!我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他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一路从汴京敲到上京了。」

  「上京?是金人的都城?」她更惊讶了。

  「姐姐也知道上京这个地方?对了,你是宋朝人嘛!你死掉的时候发生靖康之变了吗?」吉利试图转移话题,不愿再让她想到阿兆。

  「发生了。」合欢茫然道:「我是在隔年春天死去的。」

  吉利赶紧接着话题,开始说书:「说起靖康之变,可怜哪!皇帝家都被抓去北方当奴隶,只留下一个宋高宗,偏偏这老小子只想偏安江南当他的皇帝,还跟金人摇尾乞怜当儿子……」

  吉利的话声像是叮叮的敲石声,唤回陷入回忆中的合欢。

  「吉利,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后来呢?他怎么了?」

  「他……哼哼,老了,变成白胡子公公喽,」看你还爱不爱老头子!

  「他也是被抓去北方吗?」

  「是啊!没事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留在汴京?他没去福州吗?」合欢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眼里又浮上一层泪光。「他的表妹……我是说他的妻子呢?」

  「什么?他成亲了?」吉利立即明白,原来合欢不肯接受他的情意,就是被死鬼阿兆辜负,一朝被蛇咬,三百年都会怕草绳呵!

  可是在梦中,阿兆并没有成亲,他的表妹出嫁了,阿兆仍留在舅舅家,即使在金国的岁月里,他还是独身一人。

  吉利很不愿意帮阿兆说话,但他更不愿意见到合欢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不!他哪有成亲!这死鬼孤苦伶仃,一辈子都在刻这尊石像。」

  合欢如受雷殛!「他没有成亲!?不可能的!他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和表妹成亲,要到福州谋生,叫我不要等他……」

  「他没有写这封信。」吉利依稀记得信件内容。「他要你等他,他隔年春天就会回来娶你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么说的……」往事痛心,她又溢出泪珠儿。

  「信呢?拿出来看看,不就明白了吗?」

  「哪里还有信!早就烂了。」三百年前,一纸信笺已被她的泪水浸烂,再随她沉於忘愁湖底。

  「好了,过去都过去了。反止阿兆不是不回来,是他回不来。」吉利急急地道:「这下子你相信人间有情了吧?阿兆没有辜负你,你也不要再冷冰冰地把自己封起来。他死掉了,还有我吉利!」

  「你不是兆哥。」她以悲伤的眼眸望定他,语气幽然。

  」我当然不是那只死鬼了!我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现在可以马上娶你,让你永远快乐幸福!」吉利心脏跳得像擂鼓,紧紧盯住她的泪眸,以不变的热情大眼再次直示他的情意。

  「你是有骨血的人,而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魂。」合欢走回桌前,伸出柔白手掌,细细抚摸石像,声音逐渐幽咽:「你说你有神通本领,可以看到兆哥生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可是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守住他的诺言……回来了……」

  泪水奔流,三百年的苦楚倾泄而出,原以为是摧心的背叛,谁知他是被迫远去在那遥远的北方雪地里,他依然紧守着他们天长地久的婚誓,以雕凿石像的方式来思念她。

  三百年来,白云荏苒,世事变化无常,唯独情比石坚。

  「这是我,十六岁的我,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记得十六岁的我……」她摸过石像的每处,仿佛与阿兆雕刻的双手接触。最后,手指停留在衣带上,她惊讶地微张了小嘴,以泪代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吉利也看到了。衣带上纹饰繁复,而在刻纹之间,竟若隐若现藏着四个小字:爱妻合欢。

  是否阿兆有灵,要他们看到这句最真挚的宣言?

  刹那之间,吉利觉得被死鬼阿兆打败了,阿兆有三百年的深情,他呢?不过三个月而已!

  果然,合欢浮现微笑,含泪道:「原来……我真的错怪他了。」

  「你们无缘!」吉利醋劲大发,呛得他全身发酸。

  「的确无缘。假使我没意外死去,他也回不来,他没被抓去北方,我仍会淹死,就算我死后又等了他四十年,只想看他回来落叶归根,还是错过了。」合欢的口气不再幽微,而是看破命数的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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