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夫曾说他爱上了伊凡。
只有一次。
就在渥夫将自己禁闭起来之前。
而谢维克在那之后,便再也不曾听他主动提起伊凡的话题了。
任何扯到「伊凡」两字的话题,都被渥夫有意无意地略过,就像方才一样,他径是装作一副早已经忘记「伊凡」是何许人也的态度。渥夫若没有这么「刻意」,谢维克还能解释为他是一时兴起,现在已经没了兴趣。偏偏他越是刻意闪躲,也越是让谢维克觉得事态严重。
「我们即将要毕业了,渥夫。」
沉下脸、静下声,谢维克尽着好友的义务,语重心长地说:「无论我们在学生时代如何轻狂,一旦离开这扇保护的校门,等着你、我的都是现实成人世界中的严苛挑战。尤其是你,要承袭大公爵的权位,往后你肩上所担负的也不是寻常人的重担,我认为你有必要把过去的种种完结。最好,把伊凡的事忘了吧!」
男人默默地撇开头,凝视着窗外,像是没听见谢维克苦口婆心的劝告。
由任何角度去思考,渥夫和伊凡注定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男人、一名受到排挤的东方人,加上他不过是个区区穷伯爵的养子,伊凡能以什么样名正言顺的身分,和渥夫在一起?
友人或臣子……也许可以。
情人……万万不可能。
校内的时候可称之为风流韵事,校外便是一大丑闻。假使未来的大公爵拥有了男恋人,女王会坐视不管吗?渥夫是女王私生子一事,早是公开的秘密,儿子的丑闻等于是母亲的丑闻,以女王陛下的性格,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不可能奢望要女王接纳伊凡吧?
如果渥夫非要伊凡做他的情人不可,那么……最好象我一样,也有拋弃一切的心理准备。
谢维克不由得苦笑了,他又有何资格劝说别人呢?连自己都看不透的情关,要怎么样才能叫别人跨越这道障碍?
罢了、罢了。
「你就当成是耳边风也无所谓,渥夫。不过伊凡真的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和我们朝夕相处,却不见他被我们俩沦丧的道德观念所影响,他依然保持着像入学时一样的洁白清纯。这不是简单的事,我希望你不要莽撞地破坏了伊凡的幸福,假使你真的爱着他,就为他思考,什么才是他想要的吧!」
把最后的一口酒喝干,谢维克似是说给他、也说给自己听,低语道:「有时,爱一个人需要有放下的勇气,我希望你懂。」
没打声招呼地,谢维克径自离开了男人的房间,把男人原本所拥有的独处空间再次还给他。
男人这时才缓缓地把目光移向关闭上的门扉。
如果能忘记……
人便不会有痛苦的感受。
如果放得下一切……
就连这条性命,我也不想要了。
可是……
沸腾着、翻滚着、灼热着、焦虑的,这一颗活生生、有力跳动的心内,高高涨满的强烈激情,它不肯放过我。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它只有水涨船高而不见消散、退去。有多少次,曾想着要放下,偏偏他的身影就是不肯离我而去。
绿瞳深处迸出森幽的光芒,男人抿成一条直线的唇,显示出他已坚定的心意。
那个男人死了。
带着伊凡的爱。狡猾的情敌以一种最卑鄙的方式,获得了这场胜利。和活人竞争还有超越对方的希望,可是和死去的亡魂战斗便意味着绝望。
我发誓,我不会把你让给一个死人的。
伊凡。
你或许认为一辈子就守着心中那份逝去的爱,是幸福。
鬼扯!谎言!少撒谎了!
我不认为那是事实。
世界上没有一种幸福,是明明活着,却将自己的心跟个死人埋在一块儿的!
要是上天能让红海分成两半,那么我便要把你的心从死人的身上夺走!不择手段、不计一切代价!你等着瞧吧!我一定会把你从那样的谎言中拉出来,我要你属于我!
男人握成拳的手敲击在脆弱的窗面上,应声迸裂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四散坠落,宛如是一地的莹星泪珠点点烁烁。
数个月后。
提着医药包的白发老医生,从奥古史坦大宅的二楼步下台阶。等待在楼梯旁的是十六、七岁的年轻黑发少年,以及一名更加年幼的褐发男孩,两人都是忧心忡忡的脸色。
「医生,请问我妹妹她……」
隔着单眼老花镜片,医生先是抬了抬眉头,接着轻咳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点让她接受治疗呢?拖到这么晚才让我诊治。现在她肺部的感染很严重,我虽然已经开最好的药给她,不过能不能撑下来,全看往后老天的恩泽保佑。你们最好先做点心理准备,也许她是保不住了。即使小命能保,后遗症也不少。」
褐发男孩沈不住气地扑上前,不住地搥打着老医生说:「你胡说!娜娜会好起来的,她才不会被这点小病给打倒!」
「你……你在干什么?没礼貌的孩子,快点住手!」医生被这阵没头没脑的攻击,给气得胀红一张脸。
「乔,不可以!」年长几岁的黑发少年,慌张地把男孩架开,还不断地向医生低头道歉说:「抱歉,我弟弟太不懂事,冒犯了您,请您原谅他的莽撞。」
「哼!」一拂袖,医生拋下冷瞪。
少年抢先挡住迫不及待要从大门离开的老医生。
「请您等一下,医生!您说娜娜会有后遗症是什么意思?」
一脸不耐的医生勉为其难地说:「她一生都会是个药罐子,而且会是个很棘手的病人,普通人的一点小风寒她都禁受不起,最好请个专门看护来照料她。要养大她可不容易,肯定要花上一笔庞大的医药费。」
「……拜托您帮帮忙,想个办法。不管要花多少钱,只要能让──」
医生一瞥屋内家徒四壁的样子,冷漠地说:「还是先看病人能不能度过这一关再说吧!依我看,那孩子活下来也未必是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在你们这样贫穷的人家。」
「关于医药费,我一定会努力筹措支付给您的。」
「最好是如此。我可不是在做慈善事业的,孩子。今天也是因为有人先帮你们付了诊疗费,我才会在百忙中来这一趟的。日后要是病人有了起色,你就得准备个三、五年份的医药费用,钱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少年困窘地薄赧了脸,咬着牙低头说:「是,我明白了。谢谢您今日在百忙中抽空前来。」
仰着傲慢下颚的老医生,前脚才离开门,后脚褐发男孩已经冲着他的背影大叫着。「你这个两眼都被钱塞住的庸医!再也不要来了,混帐!」
「乔,不可以这么说。」黑发少年扣着没有血缘的幼弟的肩膀说:「我们能找得到一位愿意来看娜娜的医生,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乔愤怒地回过头,年幼的脸上满是埋怨。「伊凡哥才是!干么对那种没医术的家伙毕恭毕敬的?他那样说娜娜,难道你不生气吗?要是父亲还在,他一定会把那家伙给轰出去的!我才不管那家伙说什么,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劈头发泄完愤怒后,少年往屋外冲出去。
「乔!」
看着在草地上渐渐跑远,最后不见人影的弟弟,被丢在门前的黑发少年揉着两道黑柳眉的眉心,轻叹一口气。
「我也不想相信啊,乔,但我们都不是医生,除了相信医生的说法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让娜娜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