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很明显的,她不想给他机会追问是什么老毛病,所以话锋一转。“是……我自己跑回来的?”
如果他点头,她一点也不会惊讶,因为她相信自己若病到胡里胡涂,很可能硬拖著脚步回来,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就像鲑鱼逆流而上的……本能。
“是我将你带回来的,我不放心你。”
她瞅著他,听出他的关心,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所措,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好直勾勾地看著他。
“不放心我?”
“总觉得你不属于这个城市,像是误闯了进来,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在这陌生的地方摸索著,找不到出路,我可以清楚感觉到你在害怕,不能让你就这样继续因为恐惧而乱窜,撞得满头满脸的伤。”即使包裹著猛兽的外衣,她内心的焦虑害怕却不时流露出来,一只豹,竟像误闯丛林的小兔子般无助。
黑婕僵立在当场。
为什么他知道?知道她在心底的恐惧,对这陌生环境的排斥,让她只能茫茫然缩藏在暗巷里,暗巷外的世界对她而言简直无法想像,逃出了“那里”,外头的世界太大太广太辽阔,超乎了她的所知所学,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适应,只能被孤立在世界之外,进退不得。
为什么他会懂?
他和她是同类吗?否则这种心情起伏,他怎会明白?
“你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吗?”不,在“那里”的,没有一个她不认识,他不在其间,他不属于他们这一群白老鼠,他也不姓黑,他不是……黑婕提问的同时,也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从‘那里’逃出来的?‘那里’是哪里?”孟恩恺追问。
她回神,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只能别开脸拒绝回答。“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
“难说,也许我知道越多,反而能对你伸出援手。”像现在所有关于她的事都是东拼一块、西凑一些,要找出头绪还真难。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除了与她同病相怜的“他们”之外,他可以算是了解最多的人。他所明白的,已经碰触到她小心翼翼想藏匿起来的情绪。
黑婕蹙著眉,无法控制地由人再变豹,她体内的基因之战还没平息,忍疼的呻吟几不可闻,但是身躯突然的紧绷却瞒不过他。
看著她两种模样交替,他忍不住问出口:“你是由人变豹,还是由豹变人?”
“两者有什么不同?”同样都是她呀,连她自己都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从人变豹,剥夺了为人的快乐;从豹变人,剥夺了为豹的自由,两者都非常的——残酷。”
她静了静,心里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被拨动,在她脑子里响起了声音,牵动著她的情绪,那根心弦主掌著她的痛觉,轻轻一挑就令她浑身痛楚。
她像叹息一样无力地应声,浅浅地、细细地,近乎唇语:“人。”
“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一群……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天使的人。”黑婕扯出来的笑容,是豹脸的狰狞。“一群笑著牵住我的手,告诉我他们会给我一个幸福美满家庭的天使……”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变得苦涩,像咬破了苦药的胶囊,蔓延在嘴里及心里的,除了浓重欲呕的苦味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们架构出来的幸福蓝图,是骗人的。”
“所以你逃了出来。”
她默认。
逃了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跟她一块逃出来的“他们”,又都往哪里去了?也像她一样无所适从吗?
“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专门研究将人变成兽吗?”
他猜对了!
孟恩恺从她眼中看到这样的讯息。
有某些人,用某些违反生物法则的方法,将人与动物的基因做出融合,而她,正是这些方式的……实验品。
这样的推论,孟恩恺没有问她,因为他相信实情八九不离十,要再由她口中得到证实就太残忍了。
她这个模样已经多少年了?
她被不人不兽的待遇折磨多少年了?!
他发现自己不敢问,是怕答案很残酷,也怕……再伤她一次。
黑婕拧著眉,在忍受体内两种基因的交战,也在拒绝透露更多。
孟恩恺朝她咧嘴一笑,不想再绕著她不想说的话题打转,他没发现自己眼里有著疼惜和不舍,轻轻揉弄她的豹脑袋。
“既然逃了出来,就该好好规画自己的人生,你放著让自己腐烂下去,那么跟你待在那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同呢?你逃出来,就只为了换个地方继续茫然迷惑下去吗?那么我实在看不出你逃与不逃有何差异。”不再追问下去,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她怔住。
她现在过的生活,到底和之前在“那里”有什么不一样?
噢,当然是不一样的!
在“那里”,她是实验品,没有尊严,没有自由,也不准有思想,面对大大小小的针筒、药剂,她活得像工具,只为了满足某些人的偏执与狂热,那种日子,是等死。
现在,她拥有完整的意识,没有人可以强迫她什么,她不用再受制于人,也没有铁笼关住她渴望自由的身心,虽然她才刚刚踏进这个世界,心里有丝惶惑,知道自己极可能适应不了,所以躲在暗处想看清世界,却怎么也挥不开蒙蔽在眼前的黑纱,怯懦地躲著……等死。
一样的结论?!
她竟然得到一样的结论?!
如他所说,她逃或不逃的结论根本毫无差别!
“我是为了什么而逃出来的……”为了换个地方等死吗?为了缩藏在暗巷里永不见天日吗?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逃出来的?
她已经……弄不清楚了……
“如果你只是一味的逃,我也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而来。”为了将他的心弄得一团混乱吗?
“我不逃的话,难道要换另一个人来豢养我?!这也不是我逃出来所想要的!”当初只是全心全意的想逃,想离开那处囚禁著她梦想的地方,至于逃出来该往何处去?是否适应得了这个她远离好久好久的世界?是否被接受?是否能活下去?这些都是她没有想过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由吗?
她现在自由了,却困在暗巷里见不得光,躲躲藏藏,隐约知道自己特殊的体质在这个世界会被视为怪物,这样,和当初关在铁笼里有什么不同?
他的表情,似乎觉得她的话非常可笑。
“为什么非要靠人豢养你?或许,你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呢?”
第四章
天大的笑话。
为什么从他口中说起来,却显得那么真实,好像他在说的,是一个即将成真的未来。
黑婕看著镜子里的自己,镜面投射出她的茫然和愕然,孟恩恺在她身后替她系上工作专用的围裙,再替她将一头长发挽起,用根筷子简单俐落地固定住。
“养活自己……”她喃喃重复他的话,好像完全无法理解这四个字代表著什么涵义,连念起来都颇为迟滞与吃力。
“工资方面,时薪七十五,视你的表现再做调整,供吃供住供水电,算是员工福利,三节奖金、月休六日。”孟恩恺将她脸上的困惑解释成——女王不需要花费劳力找工作,这种辛酸刻苦的字眼,只有平常老百姓才听得懂。虽说要女王委身当助理,是轻贱了她的高贵,不过想到家里那群令人头痛又难以沟通的家伙匍匐在她脚下的远景,他认为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份工作,再怎么说,一个能和它们沟通的女王,对诊所及宠物美容的工作只有益处而无害处。“劳健保也是有的,不过你有身分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