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风总是不管人心情的痛痒,我极轻微极轻微的打个薄颤。
秦英夫沈默的看我一眼,关上了顶蓬。
「没关系的,我不冷。」我仰头留恋逐渐被车顶蓬逼窄的夜空。
「不行,如果著凉就麻烦了。」他冷淡的看著前方。
顶蓬盖了起来,所有的闪烁光亮全被截断,坐在车内,仿佛一下子堕入无助的黑暗。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声音昼、尽量放低,不敢太大声,但会在黑暗中引起回声。我说:
「你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先生,我自己可以——」
「我这不是为了你!」他熟练的转著方向盘,面无表情的注视前方,「我大哥离家七年毫无消息,突然接到通知就说他已经死了!我想看看他这些年来走动、生活过的地方。」
车子经过两旁人家灯火,开始上坡。这一段坡路,连盏路灯也没有,周围充斥的是死寂的黑暗。
只有引擎的吵杂声。
车子穿入古堡漆黑的铁栏,停在门口台阶前。
我下车,凝神望著那处应该有著阶梯连接下海滩的黑暗。
这里是古堡的前景区,面对的是坡下金灿的人间灯光,和宁静祥谧。由大门右边那条小径走过去,转弯的地方,便是下近海滩的入口。
由那道缺口往左一直延展的,是古堡的後景区,由落地窗可以直接跨出进入。景区不大,边缘地带用石林围密成栏墙,墙外便是断崖。这里朝夕面对的,是无垠的苍穹和大海,以及那一片白沙的海滩。
这就是我和J生活了七年的天地。只是二层楼的建筑,对我来说,却便像是古堡一样的传奇。
「看什么?」秦英夫提著简单的行李,站在我身後问。
「没什么!」
我走上台阶,开门进入古堡,里头的摆设仍跟我和J在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你往左边走,最前头的那间大房间就是客房,你今晚可以睡在那里。」我指著那间J精心布置的套房说。
J花了好多时间布置那间房间,说是为了让客人来访时留宿住的。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访客——我提醒他,他笑著说,那就让我们两个自己来住。
我交代完话就走上楼。经过书房,经过日光室,经过J的房间,停在我的房间门外。窗外海天仍然漆黑没有光,四下依然寂静悄然。
我转回进入J的房间,轻触著房中的每样事物,留恋低回不已。这里一切都充满了我和J的回忆。就连那床上冷清的被褥,也恍恍依稀残留著J的体温,
遇见了J,改变了我的一生。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我有心去爱、去信任的人啊!这个夏天,我就要告诉他的,告诉他我心里对他所有的情意,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抛下我自己走?」我扑倒在床上,热泪滚滚流下。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可是,我连我心中对他的爱,都来不及对他说!
有人开亮灯,秦英夫站在门口。
我伏在床上,来不及停止啜泣,肩膀仍却抽颤著。
「请把灯关掉好吗?」我收住哭咽,俯著脸,不想被看清哭泣的脸。
他关上灯,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对崖的峭峻问道:
「那就是我大哥坠崖的地方?」
我把泪擦乾,抚平被我揉乱的被褥。
「他们不是都跟你说了?」我回答道。
「他们「的确」是跟我说了!」他回过身,口气很冷。「不过,我既然受我大哥遗言之托,我有义务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吧?包括你——你是怎么跟我大哥相遇的?,」
「我?」我突地一呆。
「我对你做过一番调查。」他倚著落地窗,侧望著岬外的黑暗。「你父亲是个打零工的工人,薪水微薄;母亲也没什么谋生的技能,你们一家生活相当的苦。你三岁那年,家里发生火灾,你父亲把你抢救出来後,又赶回去救你母亲和刚满周岁的妹妹,不幸三个人全丧身火海。」
「你父亲没什么来往的亲戚,只是一些表亲;你母亲娘家也不愿意认这门亲。没有人愿意收养你,最後由邻居出面,把你送到『慈晖之家』。」
「在孤儿院时,你一直不能跟其它的小朋友好好相处,被视为头痛的人物,大家都对你颇有微词。你还常常趁看管的保母不注意时,溜出孤儿院,当然,後果是常常被处罚和不准吃饭。」
「你很野蛮,没教养。这是调查报告上总结孤儿院对你的评断。许多和你同年龄的小孩很早就被领养了,唯独剩你,一直没有人肯要。」
「一直到你十三岁那年,有一天你溜出去後,突然带回一个男子,他捐了一大笔款子给『慈晖』,同时也带走了你。『慈晖』是私人的慈善机构,经费来自各方的捐劝,见钱眼开的院长一来因为有一大笔的收入,二来可以摆脱你,迫不及待就让你跟那名男子走了。」他点燃根烟,赭红的烟头燃亮在黑暗中,像黑空中火星的光。
他吸口烟,继续说道:
「那名男子就是我大哥了。他拒绝我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婚事,带著那名孤儿院的女孩失去行踪。我父亲一气之下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秦夫人更是痛恨那名来历不明的女人拐走她的儿子。」
「我父亲死前,曾极力想打听我大哥的下落,可是还未及有结果,我父亲就死了。我继续我父亲的调查,才刚有了线索,我大哥却死了!」
秦英夫的声音渐沈,浮荡著—种感伤。
四下又陷入寂静悄然。
「你爱我大哥吧!」他突然说道,剩下半截的香烟被踩熄在地上。
「你还没说,你和我大哥还怎么遇见的!」他没等我回答,极突然的,又转回先前的问题上。
我瞪著空洞的黑暗,声音也空洞洞的。
「我和J是在孤儿院旁那栋湖边别墅相遇的。」我说:「我一直以为那是被抛弃的荒宅,就常常溜进去。J曾从窗子里看见过我爬墙进去几次,不过我不知道,因为他一直没有赶走我。有一次我照例爬上树,眺望湖景,想出了神跌下树来,被J接著。他问我愿不愿意跟著他,我……我——」
我停下来,思绪缥缈回到从前。
「那时J伸手接住由树上趺落下来的我,并没有问我是谁,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愿不愿意跟著他?就是这样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为什么对人充满不信任的我,会在那第一眼,就衷心的愿意跟他一生一世。
「你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我大哥?毫无怀疑就跟著他走?」秦英夫显然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回想当时的情景。「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吧!他看我的眼神,有—种我解释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让我觉得很温暖,有种依赖,对他生出—种说不出的亲近感,情愿一生一世跟随著他。」
「你爱他?」他突地又问了这一句。问得那样突然,我陷入沈默中。
沈默是因为不愿被人窥晓知感情的存在中。
「你才二十岁,还那么年轻——」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我脱口而出。
「那我大哥呢?他爱你吗?」朱色的光点像是在嘲讽,燃亮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又沈默了,好半天才又开口,带点沙哑的嗓音在暗室里回荡开来,有著那么一丝幽怨。我说:
「J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也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