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生气,气到不行,火越冒越大,人越走越快,直到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才折返。
走几步,龙帧回到她面前,大手握起她的,命小学子、锦绣先回去,然后拉起惜织继续往前,从风停轩到兰雨阁,他们走过十几个楼阁庭园,在梅影楼前停下。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一句抱歉让她错愕。
「什么意思?」
仰头,他很高,她得伸长脖子才看到他的眼睛。
「我不应该勉强妳出席家宴。」
他对她说抱歉?一个从不说对不起的男人低头,他的改变太大,大到她无法适应。
惜织沉默。
「妳在生气?」他问。
「没有。」
她不生气,只是意外,坚硬的他在她面前出现柔软。
「妳应该生气的。」
「为什么?」
「皇后她们说话过分。」
「这些话,我听多了。」颔首,她想起什么似地,猛然抬头。「你告诉过我,到龙青太子那里救我的人是胡太医,可皇后却说你动手打人,龙青受伤颇重,你为什么骗我?」
「我没骗妳,我只说救妳的人是胡太医。」
「有什么不同?」
「胡太医撞见龙青的侍从绑走你,他到御书房外求见父皇,当时父皇正和崔丞相商谈减低税收的事,我退下来,他看见我、告诉我、我出手,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妳说,要不是胡太医,妳能得救?」他反问。
「话没错,但你该告诉我……」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妳得救了。」阻下她的话,他不想再去回想那天,她的伤、她的血、她的狼狈扯痛他每根知觉。
「是啊,我得救。」
算来算去,她还是算出自己欠下他一大箩筐恩情,她处处欠他,却还老在心中记他的仇恨……
「她们常欺负妳?」
「欺负我?并不,她们欺负的是我母亲。康宁皇后去世,皇上在你的床上找到我母亲的玉簪,便认定我母亲是绑架你的主谋凶手,但皇上心里还是喜欢我母亲的,不想以一柄玉簪便定我母亲的罪。皇上藏起玉簪,将我母亲打入冷宫,当时宫里人并不晓得为什么母亲被贬,后来谣言才慢慢传出,说我母亲是皇太子失踪案的罪魁祸首。」
「换言之,没人知道玉簪的存在?」
「是,知道的人只有皇上和我娘,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替我们定了罪,我的血缘、母亲的不贞,一直是后宫闲余饭后最好的题材。」
「父皇不知道这些事?」
「知道又如何?我母亲是皇上的昀妃,千真万确;我不是皇上的女儿,千真万确:一个妻子生下非丈夫的孩子,除了不贞你还能有更合理的解释?冷宫里没有别的嫔妃,听说从前朝起便无人住在里面,我们成了独居其间的母女,自然易被谈论。」
「妳不用忍受这些。」
「我不想忍受、我母亲更不想忍受,我们始终认为皇宫是牢笼,只要能逃得出去,便是朗朗天青、海阔天空。这是我们的梦想,是我娘盼了一辈子都盼不到的梦。」
「妳真的想离开皇宫?离开这里妳才觉得快乐?」他问得郑重,凝肃的表情里彷佛在决定什么重大事情。
「我没在宫外生活过,不知道离开是否比眼前逍遥快乐,但这一直是我日思夜想的梦。」
「如果妳真的再也无法忍受宫阙生活,告诉我,我带妳一起出去。」龙帧决定了,虽然有点鲁莽,但更多的是诚挚真意。
「带我出去?为什么?」惜织不解。
「妳向往自由。」很简单,他乐于成全她的梦。
「我是问,为什么要带我出去?你是皇太子,将来要接掌朝政。」她急急问,想问出多一点、多一点……他的真心。
他忽略后一句,只回答前半段。
「妳不会保护自己,没有我,妳怎么办?」
一句话,他,问进她心坎里。
是啊,没有他怎么办?她已让他养出数不清的坏习惯,她习惯他的大手,习惯他一想起时就凑上来的温暖怀抱,习惯他的傲慢,习惯没事挨在他身边说些漫不着边际的话。
没有他,她怎么办?
他说得好明白,不在乎是否接掌朝政,不在乎皇太子身分是否高尚,只因她不会保护自己,他便陪她一起出去,这份心……她能承受得起?
「我的话很难懂吗?」
大手一伸,龙帧粗鲁地将她的头颅塞进自己怀里。
他为什么要陪她出宫?很简单,她需要他,比天下老百姓更需要他。
但,注意了!他不爱她,只是她笨得太可怜,被欺负不懂反击。
他不爱她,只不过他习惯当侠士,救了人便救到底。
他不爱她,可她是他的辖区,她的事归他管,她的未来由他决定,而他决定要她自由、要她快乐。
好吧,就算他有几分爱她,她不需要知道!
感动一分分,口里不说关心,动作不表现柔情,他用他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在意,她爱上他了,虽然她好明白,这种爱情不可以。
「以前,皇上的家宴没有我和娘的份,而所有的厨娘们都让御厨调去帮忙,因此,年夜饭,我们是要饿肚子的。」
转移话题,她要求自己忘记,爱上他是多么甜蜜的情绪。
「妳们不吃御厨做的饭菜?」
「太子殿下,别忘记,我们是冷宫弃妇,冷宫弃妇和低等宫女杂役吃同样东西,每天我得到厨房取餐,太慢前去的话,东西被吃光了,饥饿是你家的事。」
「吃得很糟吗?」
「自然不精致,却也可以温饱。每年年夜将至,我和娘便事先到厨房里要了些肉和面粉,然后在院子里拔菜,自己生火做饺子,热热的汤在寒冷的大年夜里,显得分外温暖。」
「那里……很冷吗?」他不说冷宫,不要她时时提起自己是弃妇。
「房子是旧的,墙上多少有破洞,风雪吹进来,烧火的炭材又不够,当然冷。往后,你当上皇帝,要贬妃子进冷宫之前,别忘记先把墙补补,否则冬天到了,日子很难捱的。」她揶揄他。
「妳开始末雨绸缪?」他反取笑她。
「我?我又不当你的妃子,有什么好未雨绸缪?」
「的确不需要未雨绸缪,我保证不让妳进冷宫。」他回她一句。
莞尔,她踮起脚尖折下一枝绽放鲜梅,将梅花摆在他脸前,香味扑鼻。
「妳喜欢梅花?」
「我会酿梅酒,味道不错,存到冬夜里喝喝,再冷的天儿也不怕了。那些夜里,我和娘是这样子熬过来的。」
「不管有没有梅酒,再冷的天儿,我都不会让妳寒冷。」是宣誓,他的存在为着护卫她的平安。
不应该开心的,可她无法不开心,带一点点罪恶,她遥看天际。
在那儿,娘和康宁皇后前嫌尽弃了?她们还记挂着人间喜恶厌欢?看着他们,她们会否有太多的不赞同?
「想什么?」扳过她的脸,他不爱她苦苦的笑。
「想康宁皇后,她是否后悔自尽,若是她好好活着,她会因杰出的你而自傲。」
「对母后,我没有任何印象。」他眼里有淡淡落寞。
「我想,她一定是个最优秀的女人,优秀的母亲、优秀的父亲,才能生出优秀的你。」
「别忘记,我和龙狄、龙青身上留着相同血液。」他提醒。
「所以啰,德淑皇后比不上康宁皇后。」偷偷地报了一箭之仇,惜织有小小得意。
「对,她比不上我母后。」他用力捶上那一箭,让箭插得更深。
扯扯他的衣袖,惜织小声说:「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