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青衣望着她手中拿着痰盂,眼眸兴奋地闪烁,他突然问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气一丝不剩地全泄光了。
“……算了。”他好累,不想再和她争持下去。反正无论如何,到最后,他绝对还是拿她没办法的。
室内暗沉,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听语调也知晓他似乎有些不悦。
“青衣,我问你喔,你颈子上这个荷包里头装些什么啊?”她指指他平常收挂在衣内,现因躺姿而掉出衣外的小荷包。转移话题,吸引他的注意。
“……是我祖父的遗物。”
“这我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啊。我是问你,你晓不晓得里头装什么啊?”她戳戳小荷包,然后把弄于掌心。
他颈边的系绳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而起伏,有些骚痒。
“我不晓得。”荷包是完全缝死的,他没有拆开来瞧过。
“咦?”这可勾起她的好奇心。她贴近他胸前,仔细地审视着小荷包的青色布面,又搓又捏的。“青衣,里面好像有一粒一粒的东西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侧首相当有趣地道。
“纪渊,我想睡了。”他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
“喔,好嘛……”她摸摸鼻子,躺回自己的被窝,没半晌,她用着彼此刚刚好能够听到的声量,慢慢说:“青衣……我忽然想起咱们在山里迷路的那一次耶,那时候是晚上,也像现在这么暗,天气还有点冷,你又很怕黑,一直挨在我身边哭哭啼啼的……”
“纪渊!”他狼狈地出声截住。
“啊啊,你别那么激动,不然肚皮真的会冒血喔。对不住啦,我不是故意提到你爱哭的事情……”
“……我真的要睡了。”打定主意不理会她。
“哎哟,好啦,我拜托你听我说嘛。那个时候呀,我也很害怕啊,四周都黑漆漆的一片,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搞不清楚东南西北,虽然我嘴巴上说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回家,但其实压根儿就在想咱们完蛋了,绝对会被野狼吃掉变成枯骨的……不过,车好,幸好还有你在。”
司徒青衣闻言,不觉又睁开眼睛。
她接着道:
“如果只有我自己迷路的话,那就死定啦!是因为你握着我的手,所以我才装强称能的。虽然只是假装啦,但若不是你在,我一定会很惊慌失措,有可能会掉到山谷里头变一堆肉泥。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你带上山的,我有责任啊,就是因为想着要让你回家才可以,我才能够冷静下来的。”
后来,是她几个兄长找到他们的,由于这个意外,爹娘还要她别再去找他玩,免得害惨了人家呢。
是啊,当时就是她把自己给强硬拉上山的。不过……是什么理由非半夜上去不可?司徒青衣不禁回想著,记忆却有些零碎。
她合上眸,轻声道:
“青衣,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你也不会是一个人喔。”
“……咦?”
寂静的室内,除了细细的打呼声外,再没有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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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是一个人。
好像很久以前,纪渊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对了,是他祖父过世的那个时候。
祖父是他唯一的亲人,祖父仙逝时,他数夜守着棺材未眠,默默缝着寿衣。
她没有要他节哀顺变,或劝他抑制悲痛,只是跑到他家,像平常那样学书中豪伏拍着胸,大气地说了一句:
“青衣,有我在!”
然后便在他身边待着,从早到晚。直到他将寿衣完成后,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列的,就是她潇洒慨然的表情……
当时,他忍不住眯起眸子,真的感觉,本来阴暗褊窄的铺子里,彷佛进出一丝锹微的亮光。
其实,两人的性格是南辕北辙的,她磊落不羁,不修小节;他拘谨规矩,沉静少言,如果不是阴错阳差地结拜,没有理由相识。她老爱胡言乱语,或做出一些今他无法赞同的事情,他一旦恼怒,她就立刻道歉,他心软原谅,她又继续再犯。
牵牵连连,还依依不舍。
就像他小时候学过的“手经指挂”,在编结纱线时,只要稍稍地不注意,就极易纠缠在一起。
然后重来,再打结,又重来。
他此生讲过最多次的话,也许,就是“纪渊”两个字。
彷佛咒语,一再续缘。
“咳……”
阵阵恶臭窜入他的呼吸,司徒青衣难受地咳醒过来,视野之内,全是白烟弥漫。
他的房子……烧了吗?
惊讶地就要坐起身,一个人影排开云雾嚷嚷进来。
“来了来了,你醒了正好,赶快趁热喝喔。”纪渊端着碗奇怪的不明黑液到他面前。
“这……咳,这是什么?”他被呛得双目泛湿。
“啊,你等我一下,我先开窗喔。”两步并三步,将所有门户大开。
阳光照进房内,形成一片明亮飘渺的反照,盈盈了好一会儿,才顺着清风渐渐地消散逸去。
司徒青衣惊讶自己居然睡到日上三竿,是因为负伤,太疲倦了吗?
还是……安心的关系?
又是难闻臭气飘来,他忍不住瞅着桌面两个碗,问道:
“那是什么?”好奇怪的味道。
“喔,这个啊。”纪渊翻起衣袖,擦擦额边的汗。“是一种补身药材,我从小吃到大喔,虽然好像臭臭的,又有点恶心,但是很有功用啦,你喝一帖下去,包准药到病除,又强又壮。”举起手臂热情介绍,活像是街边喊卖的贩子。
盯住那散发馊水味道的诡谲药汁,他觉得自己衣服里都是冷汗。困难问:
“为什么……会有两碗?”
“因为我陪你一起喝啊。”她搬过椅子,和他面对面坐正。自己手拿一碗,再递一碗给他,笑道:“青衣,咱们是有苦同担。”所以不可以不敢喝喔。
司徒青衣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可能是因为煎药的关系,她的脸容和衣裳皆是一块块黑污,发中沾有灰白,仔细瞧瞧,鼻头还是红的。
他有瞬间的忡怔。
他独居多年,向来懂得自己打理自己,日常生活如同制衣过程,几乎都是亲自动手,洗衫、做饭、打扫,无一不会。记不起最后一次让人照料是何时了,不禁有些异样感触。
望着门外那架在火炉上的陶盅,旁边四散着木材却没有蒲扇。她……跪在地上朝炉口风处吹火吗?
从她手里接过碗,热烫地几近让他全身温暖。
“有难同当,有苦同担!”她没注意他的停顿,只怕他不愿喝,将自己的碗敲上他的,很快地昂首饮下,但却太烫舌了,她只含了一口在嘴里,脸孔在瞬间变得皱挤扭曲。
司徒青衣见状一吓,忙问:
“你没事吧?”怎么喝那么急呢?
“我……没事。”才怪!好不容易把药汁吞咽落肚,她拚命地低头呸道:“好苦好苦,好烫!啊!我的嘴巴!”两泡泪堆在眼角,她好辛苦才眨回去。想想下对,又紧急纠正道:“哇,青衣啊,其实、其实一点都不苦啦,你相信我,我刚刚说的是烫,好烫好烫好烫……嗯。”苦味不给面子地在喉间散开。
他看着她因扯谎而大大发汗的脸庞,好半晌,才忽然轻声笑了出来,连自己都有些讶异的,但他没打算收回。
“纪渊……我真是服了你。”甘拜下风。
“你居然笑……你居然笑了呀!”她傻住,觉得轻飘飘地快要飞上天。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她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