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十五岁的女孩子月儿来说,最令她欣喜不过的是前年镇上来了一个了不得的罗医生把她父亲折腾了好几年的旧疾慢慢治愈。罗医生也是避难来的外来户,听说本是在外面开诊所的,可惜适逢打战,只得躲进这里,这对向来缺药少医的山户来说未尝不是件幸事。
清晨的雨是山里常见的,在这万物觉苏的季节特别让人舒心,既可润物又是清了山气,也温柔地使镇上的人多睡些时辰。
待月儿跑到镇上的时候,街头还是稀少人迹,山户习惯起早的,可外来户就没那么习惯了,这场凉雨下来正好春眠。
再转过两个石头垫底的拐角,眼前呈现一座青砖合着石头砌的院落,比起旁些个小屋小院,
似是较宽敞些,本是镇内一个大户的休息院,现给罗医生住着并当了诊所。
门是掩着,轻轻地推开门探头往里张望,寂静无声的一庭碧菁,夹杂着没有起苞的花茎空乏地挂着水珠,婷婷的,一咳嗽准让它掉了泪。唯恐惊扰到什么,月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穿过庭院花草间的一条碎石小径,即见人背对着她俯弯着腰,拣着晒在花架上被雨湿了的草鞋。
月儿狡黠地眯起眼睛轻笑,伸出双手往那人的面上拢去蒙住他的眼,压沉着声音:“猜猜我是谁?”
“好啦,月儿,我正忙着呢,别玩。”
月儿撅起小嘴叫起来:“没趣的家伙,亏我大早来找你玩。”
直起身来,瘦长的男孩子,脸廓清晰,眉峰俊秀,眼眸静郁,他对着女孩儿皱着鼻子故作凶相:“要药的话就给你取来,罗医生昨儿个夜里刚回来,现在还睡着呢,不要吵。”
“我哪有吵啦,”月儿转身向屋内张望,“阿三呢?回来了吧,咋不见人影儿?”
男孩脸色沉起:“他暂时不会回来。”
“咦?为什么,”月儿颇为奇怪,“罗医生没有带他回来?”
男孩没有答她话,只扔了一句:“你先等着,我去给你取药。”转身返向屋内。
月儿冲他的背影扮鬼脸:“真是个没趣的家伙……”
天色开始放晴,和煦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撒下,柔和地抚摸着明媚的万物。街上已多人声,偶尔传来一两声的吆喝,也是清亮到像是被春雨洗濯过的,幽幽地透穿方圆数条街的距离,这温柔宁静的一切在月儿眼里早是熟视无睹,只会引来她一两声的哈欠。
这困人的山村啊。
“月儿,来得早啊。”
罗嘉生开了卧室的窗,就见女孩儿站在院内打哈欠,一脸无聊的模样。
“罗医生,早啊。”
女孩儿回复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今天穿得很好看哟。”
黛青棉布制的旗袍裹着少女初显曲线的身体,像刚抽芽的风荷,怯怯的韵味。
“是吗,”月儿侧侧脸蛋,有些羞涩,“我妈帮我改的,本是姐的嫁妆,但她胖了穿不下就给我穿。真的好看吗?怎么阿诚不说呢?”话末了,竟又怀疑起来,低头看着身上的新衣服。
罗嘉生莞尔,单纯的山姑娘,说话不放心机,一句就能被人道破的透明。
两人正闲聊着,男孩子从内屋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纸包递给月儿,转眼看见罗嘉生:“起来啦,罗医生?”
罗嘉生点头,凝视着院里站在一起的两个小家伙,心里不由攀爬上些异样的思绪,这样岂不是好?那个还在远方情丝缠结的人如果能看到如此情景,他该选择放手。
“罗医生,我送送月儿好吗?”阿诚问他。
“哦,好啊。”
听着两人“吱呀——”一声掩上院门而去,罗嘉生调回目光,看着空寂的院落片刻,又把目光投回窗前的书桌,上面有一封信是给阿诚的。现在他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或许已经毫无意义。
并肩走着,一路默默无语。月儿早是习惯身边闷葫芦的寡言,这个男孩沉静得让人不可思议,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沉静似乎与生俱来,与整个人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等等,”扯住他的袖管,月儿对他妩媚一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诚疑惑地看着她。
月儿未理他的疑问:“只管跟我来。”
说罢,人已走向前,拐向出镇的路,窄小的石阶通向山上,幽深,湿润而有些滑脚,月儿是走得熟了如平地一样不费劲地拾阶而上,一步几级的利索,不合身的旗袍下摆老挡在脚前,害得阿诚有好几次怕她会被绊倒。
青葱苍翠的山峦,被雨洗涤得浓郁欲滴,渗出汁液似的,严实地堵在目光着落之地,压迫着所有的视线。空气里浮荡着树木浴雨后的清凉芳香,如水般能浸透全身。草木之间偶有鸟语喃呢,不能觅得踪影,让人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窥向枝叶摇曳处希冀能遇见那会唱歌的精灵却总是落空的。阳光的光斑细碎地跌了一地,把路面砸个支离破碎,看着让人晕眩。
“哎呀,你倒是快点啊,怎么像个老公公似的慢哪。”
奔向前的少女,青衣映山色,笑颜如花,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挥着手催促着他,如此的灿烂,美不可方物。
阿诚望着,似是呆怔了,和山色一样迫人的美丽让他有些惊恐有些不知所措。
“喂,你傻楞着啥呀,快上来啊。”月儿不耐烦地叫嚷着,又转身噌噌噌地往上继续她轻快的攀爬。
阿诚举步匆匆追去,牵强又快乐的。
“你看!”
待气喘刚起,眼前山路已尽,一地泥泞过后豁然开朗。月儿手指一点,顺势望去,一小段断崖,崖下有清潭,本是没有什么可稀奇,这地方月儿早领着他来玩耍过,唯一令人惊讶的是百尺崖上垂下了一段细细的瀑布,在初升的阳光下如闪亮的蚕丝束垂在崖壁徐徐下坠,随风而荡,飞散而下,落银似的清脆作响。
“好漂亮!”阿诚惊呼。
月儿得意地瞧着他的表情:“漂亮吧?这崖早是枯了,爷爷说因为今年的雨水多才会有的,不过等些日子定会没了。走!我们近些瞧。”
近些了,反而看不出什么异彩,潭中水因雨和瀑布的搅和而失了往日的清澈,有点混沌。月儿不为意地脱了布鞋,挽起衣摆,拣潭边略为平整的礁石坐下,把一双白白赤足放进水里,咬牙切齿地先忍着寒意,等习惯了温度,就能晃来晃去玩起水来,不亦乐乎的模样。
“冷吗?”阿诚问她。
“不冷,你也来吧。”月儿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阿诚坐下,却没有脱鞋,只是一个劲地瞧着那双在水中上下摆动的小脚。
“哼,总是城里人,比较娇贵,怕冷吧?”月儿见他样,就讥笑了。
阿诚摇头:“我跟你说过,我和阿三不是城里人。”
“还不是,瞧你们的模样,山里的小伙子哪有这么细皮嫩肉的,怕冷怕热的娇贵。”月儿伸手去拧他的脸,“而且,听罗医生说你们来的自那个地方哦,我只听老包说过,那是个很有钱很富丽的好地方呢,可惜我从没有去过,好想去哦。”边说边好玩似的拧着阿诚的脸,轻柔而腻滑,让阿诚觉得奇痒难忍。
他避向一旁,躲着她的手:“我们是被卖到那里的,以前也是山里的孩子。”
“是嘛,看着不像哦,”月儿习惯性地瞪大眼睛,扬起一抹娇柔的笑,“你给我说说,是城里的姑娘好看,还是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