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一沉,冯宣仁终于明白阿三要杀自己的理由了。
“凭什么?哥是我的一切,他不能离开我,不能!但他现在不要我了,这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阿三被愤怒攫住了神智,他握紧拳头向着眼前这张曾让自己感激涕零的脸用力挥出。
笔直的鼻梁经不起重击,立即淌血,但冯宣仁不能还手,不只是枪的关系,男孩眼中的绝望何曾熟悉,它曾经满溢在阿诚的目光中而让他深深沉溺于其中不忍加以伤害。而眼前的这个男孩,他相信他是另一个阿诚,兄弟俩一个如水,一个却是火。
水火皆能倾城。
鲜红的血液刺激了男孩的神经,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夺去了他的世界,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子,他要杀了他来维护自己始终守护着的世界。
枪在手中,可轻而易举做到这一点。
“不……”他听见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呼喊。
“阿诚不会知道的,他不会知道我杀了你。”阿三强压下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他喃喃自语安慰着自己,缓缓收紧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冯宣仁知道阿三即将开枪,却无处可逃。
死在他手上,总比死在敌人手上要好点,他只能自嘲地想。
阿三汗如雨下,却迟迟扣不下扳机,有个声音从脑海中不断撞击着他的神经,它在尖锐地嘶叫:不要!
哥,你不要阻止我!他默声应着试图制止他的声音,咬紧牙冠闭上眼睛,终于扣下扳机,子弹应声而出。
冯宣仁叹息,这就是结果,他想不到,估计阿诚也想不到他会死在阿三的枪下。
可是,枪声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三怔怔地看着手中还在冒烟的枪,无法相信自己在这么近的距离还会射偏,子弹没入冯宣仁头顶上方的墙内,汗湿了一身。
他突然哭了,他杀不了他,因为阿诚爱他,双生的灵犀,不充他伤害哥哥所爱的人!
眼泪在炽热的空气中干得很快,男孩的眼睛映着火光却毫无生气,像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一步步地后退,满脸的孤苦无助。
他杀不了他,他竟杀不了他!没有勇气开第二次枪,甚至没有了重新举枪的力量,他感觉自己彻底被遗弃。
娘,哥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茫然四顾,退路就在身后,如果就此逃开,却又能去哪里?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数点闪亮的火星从天而降,消隐在眼前,他顺着飘舞的火星昂首望向天花板,众多火舌簇拥着一段已是焦黑的横梁,“哔啪”作响。他看到火焰中有纷飞的黄纸钱,像一只只黄翅蝴蝶飞舞不止。浓重的烟雾混淆了视线,他顿住后退的脚步,恍然忆起多年前在码头看到飞散的纸钱后娘亲苍白的脸,本早是模糊了,而此时却意外的清晰起来。
娘……我没了哥,他向她愤怒地哭诉。
“阿三,快离开那里!”
冯宣仁惊魂甫定,却看到后退的男孩站定在欲坠的横梁下面仰头痴望。
阿三静默着,不见动弹,对警告毫不在意。
冯宣仁没有办法,举步向他靠近,想把人拉离危险之处,而阿三此时却又举起枪,使他本能地止住脚步。
“阿三,快走开,危险!”
话语未落,就这一刹那,燃烧的横梁轰然坠下,带着绚烂的火焰和漫天飞散的火星。慈爱的娘亲在一片夺目火花中展开温暖的双臂向男孩拥去。
阿三闭上眼。
“不——”两声同时响起的凄厉焦喝。
冯宣仁冲上前的同时看到了钻进火海的阿诚。
阿三睁开眼转过头,看到欲飞扑而来的双生兄长阿诚,痴痴微笑:“哥,你看,是娘……”
他手指向压顶而来的横梁。
“轰——”
来不及了。
横梁沉重坠落,断木四溅,热浪灰烬火星烟尘扑天盖地,火流四溢,失去支撑的屋顶不断往下落着燃烧物。
阿诚不知疼痛,也忘却自己只是个肉体之身,他顾不得飞火灼人,用自己的双手拼命地扒着燃烧着的断木,他要看见自己的弟弟还活着!他终于握到掩盖在热尘下的弟弟的手,血肉模糊,一片焦黑,柔软的但毫无生息。
不会的,阿三不会死的!
阿诚呆滞着双目,拼命摇着头不肯相信事实。他跪倒在地上,用尽全力拖住那只焦糊了的手,要把压在梁下的人给拉出来,他要看到弟弟睁开眼,叫他哥为止,他要带弟弟离开这里,回去,回到故乡去,回到那青翠怡人的山村里,回到葬在娘亲坟里的快乐童年里去,回到他们不曾拥有过的幸福中去……
冯宣仁伫立在他身后,没有阻止这种陡劳。
火雨纷纷下,泪和着血在空气里安静地蒸发。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屋外皆是枪声和惨号,也没有人闯进来,这个屋子在烈火下快崩塌。
他攫住陡劳的人拖向狭小的生路。
他为他,不能死。
屋塌了,葬断魂,生者犹在,死者已逝,泪在热风中成灰,情义在火焰永生。
不要回头,不能回头,抱紧怀中的人再次奔向本已经舍弃的生路。
他为他终于不惜背叛。
终曲
……
真的要回去吗?
嗯。
为什么你总不喜欢这里?
这儿不适合我。
那阿三呢,你忍心把他独自留在此地?
我又能带他去何处呢?
江风轻拂,美丽而摩登的女郎洋装纱裙打着白丝缕花的洋伞,她感情复杂地注视着旁边的人。
“月儿,你自己多多保重。”
多么温柔又残忍的关怀。
“知道,阿诚哥,”月儿低垂眼睑,又仰起头看着男孩,“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
男孩微笑并不回答,清秀的脸上有烧灼过后的伤疤,平添几分苍桑。他举目看向波涛轻泛的江面,这满目粼粼的水光荡漾,像极那火,无止尽地漫延在他以后的生命中。
“还有一事相托,清明和祭日时代我在阿三坟上点一炷香放几块糯糕,他最喜欢这个……”他轻声对女孩说。
女孩点头,掏出手绢在眼角边按着,江风拂乱烫好的发型,青丝在风中飞舞,如无处可着落的惆怅。这一刻,她想跟他走,重返曾经青衣素颜的岁月,寻回在“断情崖”下泼水玩的纯真。
可是,回不去了。牵着他的衣袖,只剩轻轻叹息而已。胡云梦已经成为传奇,那个青衣月儿在崖下潭水的倒影中成为浮叶飘过。
“我该走了,”男孩抽回衣袖,提起脚边的行李箱,展颜一笑,“你不用送我了,我可不想临走还成为小报的头版主角,胡云梦小姐的地下情郎某某某先生。”
女孩破涕而笑,惨淡和释然各杂一二。她潇洒挥手:“再见,阿诚哥,好好保重。”展开的笑容纯真无瑕,还似那个素面仰天的农家女孩胡月儿。
男孩怔了怔,轻轻地拥抱了她:“再见,月儿,你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远处马路边传来报童的吆喝:看报喽看报喽,十同里爆炸案的后事报道,冯宣仁先生保释回府,近日将与名媛张小姐成婚。看报喽看报喽,奇案又有,逼婚死女……
又是离别。
总是离别。
阿诚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捏着船票,独自站在人潮涌动的码头伫立观望。
他要乘的船靠在岸边,几多人在他身边匆匆挤过走向狭小的入口。
上船,上船,离开吧!
有人在喊。
相隔刚泊进码头的客船卸下从远方带来的客人,载来又一波的人潮放流到臃肿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