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从一条街驶向另一条街,一条巷子钻入另一条巷子,阿诚不知道此时这位二少爷怎么还会有兴致带着他到处观光,在这春意褪去的初夏之夜。
当车窗外灯如繁星,喧嚣声渐起,车停住了,热闹的亚培路边皆是灯火辉煌的酒楼舞场俱乐部饭店戏楼电影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风景自比其他处要靓目的多。
一个卖烟的小男孩头颈里挂着个烟箱,凑近车窗:“先生,要烟吗?”
冯宣仁取了包烟,从车窗内塞出一张钞票。
“谢谢先生。”小男孩做成生意立即跑开,左右观望,怕被巡路的警察看见。
车子继续开动,在人迹随处乱窜的路上开得甚慢,不时得按动喇叭或者刹车。
阿诚看厌了窗外的风景,索性闭起眼,任满目繁华弃之脑后。
不知多久渐渐冷清,只有车行轰轰作响,还有水波扑堤的声音,一阵紧跟一阵,远远还有船笛的长鸣,鼻边有苦涩的烟味。
阿诚睁开眼,映目竟是一片江水,及江对面零星的灯火。
车停在江堤上,人在车内对视。依旧是同是一条江,依旧是同样两个人,情景不复当年。
回想起情刚起时,总是单纯的,推却和接受,生涩却暗藏甜蜜,这甜蜜只能留待回忆时方才能发觉。
两人的目光调向波光横溢的江面。
“少爷……你几时结婚?”阿诚打破沉默。
“年底。”冯宣仁尽量平缓语调来回答这个很煞风景的问题。
“少爷,你要离开介亭街吗?”
“嗯,”冯宣仁重重地叹气,拍了拍方向盘,“你能不能不要问了?”
“少奶好漂亮,少爷你好福气哦。”阿诚没有闭嘴的意思。
冯宣仁微怔,这句话似曾相识,他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这个“太会说话”的小佣人的,不过今天他打算换个方式。
“没你漂亮。”转头对他笑了笑,有点不怀好意,果然很有效地让喋喋不休的嘴给闭上了。
他看到他的羞怯,怦然心动。空气中沉浮着异样的气氛,两人又一次沉寂。
“好,现在换我问吧。”
阿诚点头,看向江面。
“看着我,”冯宣仁伸手把那个脑袋捭过面对自己,“想走吗?”
脑袋僵挺着,即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双清澈的目光反而把提问者盯得心慌意乱。
“回答我!”
“是!”
太干脆了,很残忍,冯二少即使不太想承认也知道自己确有受伤的感觉,陌生但真切。
“行,我放你,明天你就自由了,随你去哪里,你和阿三都是。”冯二少也很干脆,放手!
“少爷,你真是好人,我看冯公馆还有几个抵过来的下人会给你磕头的。”承恩的人口气中竟是冷嘲。
“你是不是欠揍啊?”冯二少阴沉下脸色。
阿诚也觉得自己的确很欠揍,而且越来越欠揍了。
“是的。”他回答他。
冯二少先愣着,然后竟笑了,嘴角轻轻荡开,温柔而苦涩:“阿诚,这两年你到底学了些什么,怎么变得这么滑头?”
阿诚笑不出,他想哭,他想对这个人说,如果不是两年前被你硬生生地从梦幻里叫醒过来,他就没有现在这份胆量,已经没有什么可怕了,随便吧,反正到最后梦总会醒。可他就是忍不住强烈的悲哀和无助的绝望感,从千里之外跑过来亲自来再次见证梦的碎裂,直让自己坠入深渊,此生不得翻身。想哭就真的哭了,泪涌向眼眶的感觉如此真切,他不得不把头再转向窗外,怕被看到,他恨哭泣,多么懦弱的行为,又不是女孩子,连月儿也不常哭的。
那柄钥匙还在口袋里,他相信月儿所说的话会实现的,可是他已经找不回自己的心。
“阿诚,你在哭吗?”冯二少必要时还是心细如发,他捧过他的脸,仔细地看。
“为什么?我都放你了。”他在他耳边喃喃轻语,用手指按着眼角边濡湿的痕迹,近乎怜惜,却被不客气地推开。
阿诚反手打开车门,人就冲了出去,沿着江堤狂奔数米,然后回过身站定,瘦削的身体在江风中抖得似乎随时会跌下江堤被卷入波涛。
“你别过来!”他冲追上来的人嘶声力竭地叫喊,凭一腔怒火吼出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音量,在冷寂的江边却没有丝毫威慑力。他不想让他看见眼边奔腾而下的泪水,遥遥相对,相隔安全的距离,他真的怕透了拥抱和亲吻,包括丁点不经心的亲昵。
尽管声音被风吹散许多,冯宣仁还是立即顿住脚步,两人隔着数尺的距离相对,仿佛隔着雷池不敢有丝毫的逾越。
下雨了,无声无息,轻绵的雨丝乱舞于风中,静静抚摸江边的人,和这个世界。
“如果……如果你这么想放我走,”声音在颤动,阿诚责问站在对面的人,“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亲我,啊?!”
“你知道不知道两年前,阿诚有多么难过?!或许你根本就不在乎!”不想哭给他看,那就微笑,也不管这些话把什么都泄露,阿诚觉得自己是被扔在岸上的鱼,时间久了,连垂死挣扎也快要被迫放弃。
“阿诚算什么?阿诚是什么,你根本……就不会在乎……”他扭过头看着远处在雨中模糊成一片的建筑群,神情迷惘,泪被雨冲刷干净,在脸上流淌不停的绝不会是泪了。
冯宣仁静静地听着相隔数尺的男孩冲他狂吼,不做声也不靠近,陪着淋雨。
雨渐渐大了,在江面上织成一张白网把零星的灯光给罩没,只剩烟雾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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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酒很酗,三杯下去,灯光下男孩子的脸已涨成一片通红。
“哈哈,阿三你喝不得白酒,瞧脸红得和猢狲屁股似的。”
被阿刚一笑,阿三瞪大眼睛摸着自己的脸,连忙摇头:“我没醉,只是有点热。”
“嗳,别光喝酒,要吃菜,这样就会好多了。”阿刚把一盘花生推到他面前。
阿三没理他,拿过酒瓶子又倒了一盅。
“喂喂喂,你不常喝酒的就少喝点,醉了可不好玩。”阿刚拿住酒瓶子,把它从阿三手中抽回来。
“咦?外面下雨了?”阿三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
“嗯,现在的时候最容易下雨了,很烦人。喏,我腰这儿的骨头受伤过,一下雨就痛,可麻烦了。”
“受伤?你怎么会受伤的?”阿三奇怪地问,然后又啜了一口酒,酒液过喉的强烈刺激让他直皱眉头,但熬过就好,下肚后就有热气从身体里泛出,在这么不如意的下雨天喝酒真算是一种享受。
“嘿,”阿刚神秘一笑,“这可要保密的哦。”
“哼,”阿三嗤鼻,“不讲就不讲,有什么了不起?!”说完又仰头一口酒,太急,呛在喉里剧烈地咳起来,眼泪也跟着直流。
“喂喂喂,你慢些喝呀,”阿刚已经觉得这个小伙子今晚很有点问题,看他呛得难过,连忙伸手替他拍着背,“阿三,你到底有啥事情闷在心里啊,光喝酒不能解决问题的。”
阿三伏在桌上,额上全是细汗,目光涣散,手狠命地捏着酒杯,关节发白,仿佛要把手中的酒杯捏成粉末。
阿刚跟人多年,本是察颜观色的行家,知道此时问他是无用的,他也不急,自己拿过酒瓶酌上一杯,慢慢地呷。
“二少爷……不是人……他是个王八蛋……”终于出声,咬牙切齿的喃喃低语,酒杯刮擦着桌面,嘶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