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
冯宣仁掐熄指间的烟,盯着那张脸。
“我不去教会医院。”阿诚平静地回答,又伸手拿起桌上的杂物理着。
冯宣仁冷冷道:“你不去的话,将来可不要后悔啊。”
“少爷不是要我‘忠诚’吗,如果我去了教会医院,就没有什么‘忠诚’可以说了。”
冯宣仁皱紧眉头,思忖着,忽然站起身来伸手用力按住阿诚忙着的手,眼对眼劝说着:“现在不要说得这么轻松,仔细想一想,不要错过机会。”
阿诚被迫看着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倒是更平静了:“少爷,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真有这个心思的话,把阿三送去教会医院好吗?”
冯宣仁紧盯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的脸凑近阿诚的脸,近到无法再近。阿诚的皮肤已经拂到温热的呼吸,这令他紧张起来,不知不觉地屏息,失神地看着在眼前慢慢扩张的面容。
“你真是个傻小子。”冯宣仁轻轻地开口,方使阿诚略觉放松。
“少爷,你答应了?”
冯宣仁点头,放开他,伸手又摸支烟出来衔在嘴边。
“谢谢你,少爷。”阿诚欣喜万分,激动地手足无措。
还不知道谁谢谁呢。冯宣仁心里嘀咕着,真所谓五味杂陈,淡淡的喜悦盈盈于怀,却又有点悲哀,为自己的手段。
阿诚真的很高兴,这样的话,弟弟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前途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自己也不负母亲临走前的一番无言的嘱托。
“你自己的前途呢,有没有想过?”冯宣仁看着少年嘴角边溢着的笑容,皱起眉头。
“我自己……”阿诚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跟着少爷就好了,少爷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冯宣仁沉默着抽自己的烟,他不明白这是少年在社会环境下养成的奴性还是其它什么因素使他能轻易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猜不透,他只能一刀斩断所有理不清的思绪,把烟头一扔,大声回应:“好,好阿诚,好兄弟!”
阿诚冲着他抿着嘴微笑,一脸的坦然,什么兄弟不兄弟,他还担当不起,数年的飘零,至少让他知道自己该跟定什么人。
一屋的寂然,除了摆动物什的细微声音,用不了多少时间,桌上已经井井有序,就像两个人的关系,在相互较量中似乎得到了该有的秩序。
阿诚知道自己开始面对另一番人生,但他不知道自己选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人力如此弱小,谁能预测自己的每一步都能踏上正确的阶梯,而这个阶梯又不知何时会断裂,把自己摔死在自己的抉择下。
这个浮华绚烂的时代,如不夜街头的霓虹,等待天一亮即熄灭无踪,在这霓虹下苟生已久的人们的眼睛怎么还能看得清黑暗里的出路,更何况一个从小颠沛于世的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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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叫介亭街,不长,却是相当有看头。它是租界里闹中取静的高级住宅区,住的不外乎是些洋商富贾或者是本地一些显贵们金屋藏娇之处,幢幢红瓦粉墙的洋楼掩映在植物茂密的叶冠枝结中倒是风情万种,让人浮想联翩。身姿曼妙时髦容妆的女郎,西服浆挺说话软声细语的中西绅士结伴出入此街各处,不失为介亭街的另一道靓丽风景,相比于外头世界阴云密布的紧张气氛,这里似是个例外之处,粉饰之下轻浮而安宁的平和,华车出入的男女脸上都挂着文艺味的笑容,脱离于世,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太平乐园和幸福岛。
对于冯宣仁来说,这无疑是个最佳的庇护所,他没有跟阿诚解释搬到介亭街的原因,因为这一个月足够让人惊出一身汗来,而现在对于阿诚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天的事,冯宣仁没有费太多劲给家里人解释,只说遇到以前在国外的同学,谈兴渐浓而留夜了,而且因看见同学在此地还没找到下人打点生活就把阿诚留下一段时间,这都没有任何令人觉得不妥的地方。
但第三天清晨,有两个特殊的客人敲开了冯公馆的门。对方递上的名片让开门的老刘吓一跳,名片上清楚地写着:国家安全所。这个单位的人到的地方都不会太安全。
不一会儿,两个客人就被请进了冯老爷的书房皆会客室。
主人相当客气,客人当然也不例外,毕竟这可是金融界第一把交椅的人物,虽然自己是来找麻烦的,还是得留些余地,人家也不是好惹的主。
“两位队长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冯老爷没有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
两位客人互相视了一下,一个开了口:“冯先生,这次冒昧打扰,因有些事需要冯老爷配合。”
“什么事请直言吧。”冯老爷看似镇静心里却是有些沉。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这事十有八九没有好的。
果然。
“冯先生是不是有两位公子?”
冯老爷点头,看着眼前两个说话不爽快的人。
“是不是其中一位叫冯宣仁?”
“是我小儿,什么事?”
两位客人再次互望,然后站起身向冯老爷一抱拳:“冯先生,能不能请贵公子跟我们走一趟,有不便处请多多包涵,而且这是军统部的命令!”
冯老爷当即惊呆,但马上镇定下来,厉声问:“为什么要宣仁跟你们走?”
一人笑了笑:“冯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只是要冯公子协助调查一些事,完事后就会把他送回来。”
“别在我面前卖关子,到底什么事?”冯老爷把口中叼着的烟斗扔在桌上,面色十分难看,不由让两个客人直皱眉,他们已经说得够客气了,但对方毕竟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没有弄清事情前最好不要搞僵。
“啊,冯先生不要激动,”一人连忙陪笑,“先生一定知道最近频频发生官员被枪杀吧,最近我们有些线索了,但其中恐怕有点误会,所以需要贵公子去确认一下。”
“这些事不归你们管吧,为什么会是你们找上门来?”
“这是上头命令,我们也无法回答先生,只希望您能配合,如果不行的话,我们恐怕会失礼了。”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冯老爷只得缓缓地点头,心里却是一阵阵地恐慌,这个儿子果然会出事……
受到最大惊吓的莫过于冯太太了,她万没有想到这两个特务是要来带他儿子走的,而安全所杀人不眨眼的臭名连路边的叫化子都知道,这好好的一个儿子去了不知会出什么事,她使劲拉着人不肯放,但被冯老爷给劝住了。
“现在让他们走,办法我们再想。”他只能这样安慰妻子。
“你疯了,安全所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要这个儿子啦?!”冯太太泪如雨下脸色如纸,看着儿子被带上车,她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只得冲着冯老爷发火。
“就是我知道安全所是什么地方,才只能让他们带走宣仁,”冯老爷也有些控制不住了,“他们要带走的人就是阎王老子也得放,否则你知道后果吗,而且这是军统部下的命令!”
“天哪,”冯太太瘫倒在沙发上,手脚冰冷,“他一个刚回来的学生啊,会干出什么事啊?!”
“哼……”冯老爷闷声哼了一下,“我现在去想想办法,希望尽快把他弄出来。”叹气而去。
冯家上下陷入一片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