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敢爱她。
司机来了。
他们上车离去。
小小的住宅区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警方用的黄胶带显示屋子发生过意外事。
金瓶没有往回看。
沈镜华问:「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好好休息。」
「去何处?」
「我会同你联络。」
「记住,别忘了我。」
金瓶笑着点点头。
她的笑,再也不是从前那嫣然展开,自心底发放的喜悦。
受过伤的人,到底不能完全恢复本相。
他送她到飞机场,她的第一站是南往佛罗列达南滩。
最终目的地是何处,她没说,他也不问。
沈回到他的大本营。
他忽然觉得生活比往日乏味,酒不再香,糖不再甜,而且不论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他瘦了许多,整日发脾气,又要关闭俱乐部重新装修。
一个比较大胆的女伴说:「沈镜华可是更年期了。」
一日,俱乐部打了烊,人人都走了。清洁阿婶正在打扫,她播放一卷陈年录音带自娱,沈镜华忽然打回头拿一些东西。
他听见歌手如泣如诉地唱:「我再也不知为什么,其实不是我的错,相爱又要分手……」
该剎那靡靡之音撞入他心头,他忍不住,蹲在一个角落,趁没有人看见,痛快地哭了一场。
没多久,亲人介绍一位娟秀的小姐给她,来往了三两个月,他就同意结婚。
约会的时候,他喜欢走在她身后三五步,看她纤细的腰肢。
意料之中,金瓶并无同他联络。
但是她看到了当地华文报上新闻。想送一件礼物聊表心意,不过,送什么给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呢,也许,最佳礼物是永远失踪,不再去骚扰他。
她摊开报纸研究那小小照片。
身后有人问:「谁,谁的结婚照?」
金瓶转过头去,微笑说:「一个朋友。」
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岑宝生,金瓶最终回到他身边。
岑君体型清减不少,头发胡须都已修短,前后判若二人,唯一不减的是他的疏爽大方。
金瓶看着他笑,「我的运气真好。」
「无端端说起运气来,经过那么多,也不怨天尤人,我就是喜欢你这样。」
金瓶把报纸放下来。
「史医生怎么说?」
「他也救不了脸颊上若干神经线,说手术已做得无瑕可击,但是人工到底与原先的天工不一样。」
「疼痛呢,那电子控制镇痛内分泌可有用?」
「好多了,可以正常做人。」
她折好报纸,听见门外有人叫她。
原来是一帮孩子叫她出去放风筝。
金瓶欣然答允。
岑宝生重新摊开报纸,只见一段新闻这样说:「侨领沈镜华小登科,新娘系出名门,是著名中医师卓辉千金……」
报纸在伦敦出版。
岑宝生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一个人等不及,结婚去了。
他笑笑放下报纸,去看金瓶放风筝。
她抬出一只大凤凰纸鹞,手工精致,颜色斑斓,与孩子们合作,正好风来,一下子翻上天空,不消一刻,已飞上半空,蓝天白云衬托下,翱翔天空,栩栩如生。
大家都看得呆了,拍起手来。
半晌,累了,把线辘交给孩子们。
他们缓缓把凤凰放下来,改玩西式风筝。
金瓶去淋浴,头上裹着毛巾出来,看见岑君还没走,她温和地坐到他身边。
「你可是有话要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玻璃心肝。」
金瓶笑,「我还有水晶肚肠呢。」
「转眼间,你师傅辞世已经两年。」
金瓶黯然,「我还以为是周年,时间过得开始快了,这是人老了才会有的感觉。」
她觉得头重,解开毛巾,可以看到头部做过手术的痕迹。
「金瓶,我接到消息,玉露想见你。」
金瓶抬起头,「玉露?」像是一向不认识这个人,从来没听过这陌生名字。
「是,她终于明白到,你尚在人间。」
「不,」金瓶微笑,「我早已死了,此刻的我,再世为人,从前的事,再也不记得了。」
「她在监狱中,最快要到廿二年后才能假释。」
金瓶忽然说:「让我们谈一些较愉快的话题:咖啡价格又要上涨,恭喜恭喜。」
「这半年来你生活可还舒畅?」
「十分快活。」
「可会静极思动?」
金瓶笑,「你有生意转介?」
「想你帮忙才真。」
「是什么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岑宝生也笑,「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在著名的BP设计屋打工十年,合约届满,他自立门户,正要举行首次展览,PB控告他抄袭。」
金瓶想一想,「抄袭官司很难胜诉。」
「可是已下了禁制令,他不能开门做生意。」
「为什么这样大怨仇,可是一男一女?」
岑宝生笑笑,「我介绍这个天才横溢的设计师给你认识。」
「真没想到一个种咖啡的人会同艺术家做朋友。」
「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一些,生性活泼,你会喜欢他。」
金瓶忽然想到秦聪,她沉默不语。
前世的事老是干扰她的心灵。
第九章
黄昏,他们在海滩上烤鱼吃,拌一大盘杂果蔬菜,还有几瓶甜香槟酒。
吃到一半,金瓶说:「最近老是渴睡。」
「医生说是你身体的正常现象。」
岑宝生站起来,笑着说:「客人来了。」
金瓶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金发蓝眼的美少年,长相像希腊神话中的纳斯昔斯。
「请坐。」
他穿白衣白裤,轻轻坐下,自斟自饮。
「你有什么事可同金瓶讨论。」
「我有一叠设计图在PB处,她因此威胁我。」他十分懊恼,「她告我抄袭自己,多么荒谬。」
金瓶不出声。
一见少年她已明白这是一男一女之间反目成仇的事,不易解决。
「设计可是已经制成样板?」
「她根本不打算采用,所以我才不予续约。」
金瓶问:「你打算把设计取回?」
「是的,请帮忙。」他向她鞠躬。
金瓶笑,「可否和谈?」
少年面色一沉,「我与她,没有什么好谈。」
这才是问题。
「也许,可以用一个中间人。」
「双方律师费已超过百万,谈来谈去,不得要领。」
岑宝生摇摇头。
「劳驾你替我取回图样。」
金瓶微笑,「我已洗手了。」
他一听不知多沮丧,「真不幸。」
金瓶说:「来,喝一杯。」
他已经喝空一瓶香槟,「不幸中大幸是,还能喝朋友最好的酒以及叫朋友听我的苦水。」
坐了半晌,失望渐渐减退,他告辞。
岑宝生问:「不想出手?」
「我这双手,不再灵活。」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支持她任何决定。
他不过是怕她日久生闷,无聊,无所事事,才建议她做些什么,她既然不愿意,也无所谓。
可是那个傍晚,金瓶已经在收集资料。
那金发少年在时装界叫坏小子罗林,从未正式上学,寡母在贫民区一间舞厅附近开一丬小小缝纫店,专门替小姐们修改衣裳,罗林自小就在店内帮忙。
真是传奇,十三四岁他便到城内学艺,碰到PB,一间叫波宝的公司,与主持人一拍即合,短短几年间各有所得,迅速名利双收。
今日,双方闹翻。
金瓶感喟,当年,她也急急向师傅争取更多,想与秦聪结婚。
岑宝生站在她身后,「人生充满颜色。」
金瓶转过头来,「看,波宝女上比他大十多廿岁。」
「你对时装可有认识?」
金瓶嗤一声,「对我来说,衣服但求整洁,穿暖,目的已达,余者一无所知。」
「那你会喜欢波宝及罗林的设计,看,」他指一指荧光幕,「多么简洁,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