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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步不由自主地踏进了茶楼,喝着伙计倒的茶水,是今年刚采的新茶,芳醇润喉,但祥子食不知味,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茶馆里什么人都有,其中一群人的谈论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天富总号的赵老爷在找他的侄女,只要能够提供消息,就有五百两银子可拿。」



  「五百两?真的吗?但谁知道他侄女长什么样子?」

  「那可是个大美人,现在城里贴着不少告示,上头就有她的画像。」

  他全身剧颤,茶水都溢了出来,一口气奔了出去,直往城里张贴告示的地方跑,那里正围满了人。

  墙上贴着桔梗的画像,她娉娉婷婷,正对他盈盈浅笑。画像里的她穿著一袭雪白裘衣,发际的翠玉钗、金步摇装饰得她美丽非凡,这才是她原来的面貌,一个长在江南水乡的深宅大院里的樊家小姐。

  他蹲在墙角,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画像,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



  祥子走回城东赵家门前,看着眼前的宅院,高大的院墙内有无数的仆役,有精致典雅的庭园,有川流不息的达官显要,有厨子精心烹调的佳肴美味……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富之家。

  他猛地大吼一声,雄浑的声音震动了四方,路人纷纷侧目尖叫。

  他转身开始狂奔,穿过市集、穿过丽水桥、穿过城隍庙、冲出城门,一路跑着,跑得胸腔都快爆开了,他还是拔腿狂奔着,希望能就此一路跑到天涯海角。

  直到接近了城外的那间小农舍,他才放慢速度,慢慢地走进小院里,院子里响起了几声狗叫,却不像他的心跳那般疯狂,只显得宁静安详。

  桔梗正坐在井边,努力地搓洗着他的衣服,一张小脸专心一致地搓揉着那件沾满尘土的粗布衣裳,背后的树枝上晾着几件她已洗好的衣服,他的布衫、单衣、褂子正迎风招展……

  他的眼里有些模糊了,热腾腾的酸意直窜鼻尖,她看来像是平凡的村妇,细心地洗着她男人的衣服,一切看来这么自然、这么平凡、这么幸福。在这农舍小院里,她是他的媳妇,是他的女人……

  这是梦吗?那他但愿永远不要醒……

  桔梗抬头要晾刚洗好的衣服时,却见到祥子就站在她前面,让她吓了一大跳。他的样子看来有些可怕,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袭蓝布衫湿得可以拧出水来,而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目光里交织着痛苦和绝望,复杂得令人心悸。

  「你怎么了?闷不吭声的吓了我一跳,怎么跑得这么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有些着慌地问。

  「没……没什么,外面天热,跑了一段路。」他强自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妳怎么……在洗衣服?」

  她的娇颜染上几抹红霞,羞赧地笑了笑。「一路上衣服都穿脏了,刚好……也没事,就……洗了洗,我……不太会洗,你……你别嫌弃……」

  衣服湿答答地滴着水,歪七扭八的横披着,末洗的衣服零乱地躺在木盆里,生平第一次洗衣服,她洗得很狼狈,青葱玉指已是红通通的。

  「不……不会、不会。」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这一辈子闯荡过大江南北,餐风露宿,什么苦他都吃过了。堂堂男儿志在四方,早些年这样的飘荡,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几年,一种孤独如影随形地伴着他,尤其在孤身一人时,那滋味更加浓郁。他不曾和哪个姑娘儿女情长过,多年的准备就为了在包头大展手脚。

  但是,现下一个女子为他洗衣,只为了他一人这么做,让他在此时尝到了幸福的滋味,甜甜的、浓浓的,那莫名的空虚感被充满了、被填饱了。原来,他想要一个家,想要眼前这个盈盈浅笑的姑娘。

  看到他眼里的茫然和震惊,她仍有些羞涩。「我不会洗衣服,是王嬷嬷教我的。」

  「妳洗得很好。」

  他心里涌上感动,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却激动得想嚎啕大哭。

  她仍是羞涩,不好意思承认,当她看到他穿著这么破旧的衣服时,她只觉得心疼不舍。

  「你去城里有没有打探到我大舅的消息?城里是不是有间天富总号?」

  祥子高大的身躯僵硬了一下,眼睛回避着她的目光。「没有,没找到这家铺子。」

  一连串的谎言从他的嘴里不假思索地流泄了出来。「听说……在两年前有,但是已经撤掉很久了,至于妳大舅,听说已经举家南迁,现在不知去向了。」

  在这一刻,他违背了自己一向坚守的道德良心,自私地诓骗了她,只怕她走进那深宅大院里,从此他将连她的背影都见不着了。为了这点儿私心,他知道,他会坠入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走了?」桔梗显得有些惊讶。「怎么会走了……」

  他咬着牙,良心像是被虫啃囓着,愧疚感排山倒海而来,但讲出去的话却怎么也收不回来。

  「是,听说……听说他们往江南去了。」

  她更诧异了。「怎么从来没听大舅说过这事。」

  「可能……可能他们为了某种原因去了某个地方,才会断了音讯……也或者是妳恰好错过了他捎来的消息。」他有些忐忑地继续编织理由。

  「是吗?」

  谎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有罪,罪在欺骗她的信任。

  她没再多说什么,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不信,也没多问些什么,她甚至显得很平静。

  这晚,两人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后,就上床睡了。照例,她睡在内屋,而他守在外厅,他枕着双臂,失神地看着茅草房顶,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祥子被屋外的鸡啼声给吵醒了,他起身到屋外洗了把脸,这才注意到窄小的房屋里没有其它的声响。

  「桔梗?」他试探地轻唤着。

  响应他的是一室的静默,他的心陡地狂跳了起来。

  冲进屋内里里外外翻找了一趟,都没有瞧见她的身影,被褥已折叠整齐,床上也已经没有余温。

  屋里屋外转了好几趟,确定真的没看见她的身影,祥子立刻飞快地跑去找王老爹。

  「老爹,你们……你们有没有看到桔梗?」他快急疯了。

  老夫妻被他的急迫给吓了一跳。「好象……好象一早看到那姑娘出去了。」

  她出去了?

  马匹也不见了,他颓然地靠着墙滑坐了下来。

  昨儿个在城里见到的告示更像块沉重的巨石般压迫着他,她是不是去投靠她的大舅了?不再餐风露宿、不再浪迹天涯,她走了,就要远远地离开他的生命。

  他双手掩面,饶是铁铮铮的汉子也下免痛不欲生。

  她的身体才刚好,需要好好的休养。她是小姐,是天,而他是奴才,是地,他在妄想些什么,癞虾蟆还妄想吃天鹅肉吗?

  凄凄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看到桌上她为他备好的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又发现她的衣物、行李都还在,他才强捺住仓皇不安的心。或许,她只是出去一下子,只是一下子而已,等会儿就会回来了。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他就呆坐在门前,翘首望着前方婉蜒的黄土小路。她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会不会也从这里回来?

  晌午过后,日影又渐渐地西移了,天空渐渐染上了夕阳绚丽的色彩。

  他不吃、不喝、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感受着心里宛如被刨了一个大洞,空空荡荡地不着边际,汩汩地淌着血,他就像个踏进棺材一半的人,只剩下一口气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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