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经过另一处租赁给应试举子的院落时,却见到同寄居此处攻读应试的云星澜正站在一株杏树下,颇见意兴阑珊,顿时让一群人将笑声给咽了回去。
“星澜兄,”当中一名身穿簇新藏青长袍的男子走过来,“我们正要去赴个酒局,邢秋圃下了帖儿,准跑不掉你一份,咱们一起去吧?”
却见云星澜牵起嘴角,微微笑了下,摇头,“邢秋圃那儿我婉拒了,你们自去吧,今晚我得打点行李,明儿就走了。”
那几名新鲜烫手的举人们互望了一眼,心底下也明白云星澜此刻的心境。
乡试落第,十年寒窗之苦换来的是又三年的蹉跎,伤心失望之余,自然不复试前的意气如云。想当时,云星澜可是他们之中最才情逸飞、跌宕不羁的一个了,大伙儿都料定他必在榜上,谁知先前同行玩乐、四处访柳寻花效五陵年少游的这些人里,却独他一个落第,这也真是命数使然了。
“这么快?”男子惊讶着,“怎不早些告诉我们,也好为你饯行……这样吧!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去,让我们送送,共酌一杯,这不也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的意兴?”
说着,其余人也纷纷出言鼓动,但云星澜只是坚决地摇头。众人见云星澜只是不肯,也就作罢了,又说了些勉励安慰的话后,这才相偕离去。
云星澜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在人声足音淡杳后,风拂树叶的声音在耳畔清晰起来,草丛里秋虫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倍增四境萧索。
飞蓬各自远……这下子可真是各自远了!他叹口气,来日他们都将雄飞高举、捧着簇新的顶子光耀门楣去,而他呢?又要再等三年,苦哈哈地熬过九天三场的试期,然后再尝一次等放榜的提心吊胆滋味儿……
“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你一个陪我了……”云星澜抚着身前杏树的树干,闷闷地说着。一阵风卷落了树叶,飘飘地落在他脚边,他忍不住抖了一下,抱紧了双臂,想着刚才那群人神采飞扬的模样,更觉自己窝囊。
树叶摇晃,在他头顶上沙沙作响,带着他的视线仰望,广阔的天上星星都亮了起来。他深吸了口气,树木特有的清沁味道渗入胸中,像是将他的心给洗了,看着枝摇叶晃,点点银星闪烁,他心中顿有豁然开朗之迹。
亘古长天无垠,高高地飘在上头,天塌不下来,一时的科场失意算得什么?云星澜握起了拳头,心中忽地豪气陡生。不过是迟了三年嘛!凭他肚子里的才学,三年后的鹿鸣宴里准少不了他一个!
云星澜回步走回自己下榻的房间,拿起枕旁几后偷藏的酒,就走了出去。他只顾着自己潇洒,可不管在寺中动用荤酒是对佛祖亵渎。
只见他对着眼前杏树高举酒瓶,说道:
“我和他们‘飞蓬各自远’,就与你‘且尽手中杯’吧!”说着,他直接将瓶口对着自己的嘴,畅快淋漓地灌了一大口,顿觉心中窒碍尽扫,一片霁朗。他拿袖子抹了嘴,把酒淋在树根上,就这样喝一口、洒一口,对着脉脉不语的杏树饮一酣畅。
倏忽风起,树叶簌摇晃。也是境由心生,云星澜觉得眼前杏树的枝叶摇动里像是添了一抹快意,他不由笑了,对着树说起话来。
“呵呵……看样子我可比李白幸运多了,他是‘月既不解饮’,我却有你陪我喝酒……这也是我俩的缘份吧!好,等他日我曲江高宴,你也开上满满一树红花,我必以你簪帽,咱俩再来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
他伸手拍拍树干,“那时,你陪我喝的可就是得意尽欢的酒了,哈哈哈……这三年,你可得好好地等着我,为我一展你的绝艳丰姿,让我持觞吟咏以谢呦!”说完,他让视线在树上眷恋了一下,随即带着笑容,拎着空空的酒瓶摇头晃脑地回入房中,一捋袖子便开始整理行李铺盖。
灯火在敞着窗子的僧舍里微曳,像黑夜里的灯笼,只亮了周遭一圈,四边漫开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夜。
染浓了夜色的森森树影里,一个小童的身影在树后半遮半掩地出现,手抱树干,怔怔地看着在窗内的云星澜。
悄悄地,一抹甜甜的微笑出现在他唇边。
※ ※ ※
流光飘忽,匆匆又是三年过去了。
云星澜再度为了赴考来到云居寺,赁了间僧房住下。略将行李室内打理停当之后,他走出了房外,浏览着院子里的景色。
只见这个院里种了松柏,老枝古朴,端端正正地立着,颇有夫子的俨然神态。他不由撇了撇嘴,略觉嫌恶。他生平最怕这种气氛,总觉得像是幼时在学堂里恭聆老师教诲的时光又回来了似的,弄得人周身不自在。
云星澜摇了摇头,朝向寺内他处走去,算是做一番回忆的巡礼吧!他缓步走着,一边看着僧院风景,一边试图回想三年前在这里攻读应考的情景,可记忆却模糊着。他只记得某几次有趣的探访、和乍知落榜时的情景那像是连续好几个闷雷打在身上的感觉,是叫人怎么也忘不掉的。
活泼的蝉声吵得热闹,叫出季节。云星澜挥动扇子,只觉天气热得叫人发昏,正动念想回房中小坐休憩时,倏忽一片翠幽幽的绿荫在他眼前布洒清凉,随风摇动的枝叶扫去了暑热,他不由让脚步走向眼前诱人的浓荫。
不想这里有这么好的一棵杏树……云星澜想着,便在树下坐了下来,背脊靠着树干,看向正对着他的一排房舍。突然间,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底窜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随即讶然失笑,这不正是他以前住的地方么?
他起身走向房舍,自敞开的窗看着他以前住的房间,只见地下放着几只行李箱笼,铺盖还卷着呢!但里面却空无一人,不知这次来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这疑问只是一闪而没,毕竟他并不真的关心这些。
略略在这排房舍外走了一圈之后,云星澜知道这次他来得晚了,有不少人都早在这里住下、收心读书了呢!
走出那排僧房暴露在阳光下后,云星澜看着地面的影子,知道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便打算回房去打个盹儿。但在眼角瞥到那抹绿荫时,不知不觉地,他让脚步移向树下。
在这里歇个午觉,岂不比闷在房里要敞透得多?云星澜挑眉自问,有了答案后便带着笑容坐下,懒懒地伸展了下四肢,靠上树干。
茂密枝叶为他遮挡了毒辣阳光,又有适时吹来的风,风中带着一阵草木的清香……绿影酣眼、清气袭人,云星澜不觉有些微醺之感,便舒服地闭上双眼小憩。
倏忽附近一阵簌声响起,像是有人拨开了一旁矮灌木丛的声音。云星澜将眼睛微睁一线,却见一名小童在树丛后探头探脑的,一张清秀白净的小脸上有对大眼睛正盯着他瞧,眼里带着不曾掩饰的欣悦……云星澜不由讶异地明睁双眼,并直起了身体。
但这个动作却惊吓了那名小童。只见小童面现微赧,飞快地将头缩了回去,转身就跑。可这退却的动作更加勾引起云星澜的好奇,便起身举步追了上去,却在转过一道院门时,惟见碎石甬道上苔痕青青,两旁林木悄悄,一个人影儿也不见……
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星澜想着,只觉小童的行径着实透着古怪。但追丢了人也没辄,因此他只搔搔头、耸耸肩,随即将这件事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