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秋圃语塞。看着喜儿那张清瘦的脸庞,两只大眼睛被病苦蛀蚀成两个深窟、原该丰润的唇干涩苍白,想来在气色好时,那该是一张恬和可人的脸孔,即使手中拿着枯木,也会让人觉得他手里握着的是绽香的芳枝。
半晌,邢秋圃才开口说道:
“你啊,别想这么多,就放宽心,我先开个方子你试试,不定有些效验呢……别这么小看我。”
“喜儿不敢小看了邢相公,只是……这病跟在我身上,已跟了这么久,能好不能好,我还不清楚?”
邢秋圃注视着喜儿,那张苍白的脸上有抹凄清的笑容,看得他不忍。
“你以为瞒得了?”
“是瞒不了……”喜儿垂下视线,望着被褥一角,“可……他还是不知道的好,总之,在我去的那时刻到来之前,他都别知道……最好……”
“这……于事无补。”
淡薄的微笑浮现在喜儿那张孱弱之色表露无遗的脸上,更增凄苦,“我知道啊……可你要他知道我是好不了的,然后,让我跟他四只眼睛一对上,就掉泪?所剩的日子就这么多了,索性过得平常,还好些……”
听着喜儿的话,邢秋圃忍不住心头的怆然……为喜儿的体贴情深感动,也为柳荑生无福消受这样的浓情而唏嘘。
情厚缘薄,看来,也只能嗟叹苍天无情了……
梦魂系缘(中篇)
一夜如冰般冻寒的风吹来了白昼,天边隐现鱼肚之色,眼见得就要天亮了。桌上烛台下堆着凝结的蜡泪,像是被夜那股冷冻结的泪水。
喜儿……他在心中轻唤着。昨夜是喜儿的头七,传说人死后七天会回生前的家来看看,可他等了一夜,就是不见喜儿的影。
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跟随着柳荑生,他缓步踱到前厅灵堂上,有白幡在阒黑的屋舍里飘扬,两旁的蜡烛全熄了。
柳荑生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他怎地如此大意?竟忘了顾着烛火,没灯没火的,叫喜儿摸着黑怎么找路回家?忙忙地重又点亮了蜡烛,柳荑生心里的希冀再度点旺,只盼在这残余的夜里能再见喜儿一面。
灯火幽幽摇曳,柳荑生捧着一颗高昂的心等待着、搜寻着……猛可里眼睛朝后一瞥,眼角余光处像是有片白影子晃过。柳荑生连忙追到门边,只见一道白练似的轻雾飘飘地自积雪的花丛上游过。
“喜儿”柳荑生纵声高叫。
忽然间,那道白雾飞快地前窜,遁入后厅,柳荑生又追了过去。转折迂回,不一会儿便追到了喜儿住的那间屋子外,只见窗边孤伶伶地浮现一个身影清瘦纤小、眼眉孤峭,是喜儿!
这可终于让他给盼到了!柳荑生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喜,举脚跨步就冲进了房里。
“喜儿!”
可就在声步同响的当儿,那缕幽微的魂惊跳了一下,随即像是朵被风吹散的云,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就消失了踪影。
“喜儿?”柳荑生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空空的房间什么都没有……他是在作梦么?还是几夜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累坏了,所以看走眼儿了?
“喜儿……”声调降了下来,化作喉间嗫嚅。
近晨的微光溜进室内,地面上像是敷上一层水,随着时刻的流动渐亮。
柳荑生走近床铺,喜儿就是在这儿咽了气的……伸手抚着系整的帐幔,半旧的松绿衬着石青的绦子,喜儿老嫌颜色黯沉,不显眼,他说了要帮他换的,可他总没换……还有那床褥、枕头……
慢慢地接近桌边,桌上细瓷茶杯缺了的口,是他不小心碰破的。那时碎瓷扎进了手指,还是是喜儿拿着针帮他挑出来的……看着这些物什,柳荑生想起的是一件又一件有关于喜儿的事。
好些原先他早忘了的事情,现下他一桩桩地都想起来了,可喜儿呢?人走了,连魂也不在了……
视线四处漫游,柳荑生突然觉得这屋子好大。无人居住的屋宇毫无生气,像个空洞洞的大坑,弥漫着窒人的死寂……喜儿走了,喜儿不在了……打喜儿去的那天起,这屋子也跟着不活了……
喜儿把这屋子的魂也带了去了……
柳荑生只觉鼻头一酸,眼泪就禁不住地掉了下来。
隐约地,喜儿的魂魄出现在柳荑生身后,纤纤的身影薄弱得像白昼之月,随时要散。
蓦地,柳荑生似有感应,渐渐地止住了哭声,缓缓回头。
“喜儿……”微若不闻的唤声,抢不过鸡鸣的宏亮。
床边,喜儿的身影杳去,剩下一张没有温度的床褥。
※ ※ ※
风雪封住了道路的夜里,喜儿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听在他耳里却比风声更响……
喜儿瘫在床上,柳荑生焦头烂额地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喜儿……喜儿……”乱了的心,让他只能一连叠声儿地喊着这个名字。
柳荑生握紧了喜儿的手,枯瘦如柴的手也紧攥着他的,在他双掌间颤抖得一如经风晃动的烛焰。柳荑生的视线飘向一旁灯火,感觉喜儿余剩的生命仿似那仅余不及一吋的火烛,眼看着就要燃尽了……
这叫他再也煞不牢在眼里打转的泪,决堤似的落了下来。
一旁站着柳荑生的好友顾藕。他获信后便忙忙地赶来探视,还不忘把邢秋圃一起带来。可邢秋圃也不是神仙,他来了,也只是多一双哀戚的眼睛赋予同情罢了。
在柳荑生完全无暇顾及他们时,顾藕推了推邢秋圃,小声地说着:
“,你就不能给想点法子?至少让喜儿能说话,也好交代后事……”
“我家传的那剂救命仙丹已经让喜儿吃了,专管吊住最后一口气的,可还是没用,我能怎么办?”邢秋圃两手一摊,示意无可奈何,“说不得,只好再让他服一剂,可是啊……我看喜儿是逃不了这关了……唉……依我说,还不如花心思在那个活着的身上,像他这样伤心法,会伤根本的。”
顾藕的目光在柳荑生和喜儿身上转了转,随即举步上前,轻拍着柳荑生的肩膀,劝道:
“荑生,你节哀吧!”
喜儿也想要他别哭,却无能为力。老天呵!想说的、要说的,还有那么多……可他说不出……老天爷真狠心,连这最后一点时间都不肯还他些力气,好让他们多说些话儿……
柳荑生似是完全没有听见,只是两只眼睛一霎不霎地看着喜儿猛垂泪,脸上是袖子擦了又湿、湿了又擦,到最后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喜儿……你别死……你放我一个儿……我怎么活呢?”
柳荑生被泪水模糊的眼里见着喜儿干涩的双唇努力蠕动着,可话语就是怎么也无法自那张正自努力攫捕尘世气息的嘴里挤出。
“荑生,你就让喜儿好好地去吧!你这样不是叫他在这一刻也不得安生吗?”顾藕继续劝着,“喜儿跟了你那么多年,你还不懂他?只要你好,他也没牵挂,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往生,你保重着些儿,才真是对他好。”
柳荑生毫不理会顾藕,只是扑到喜儿身上,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喜儿!你千万别放下我一个人啊!”
看着柳荑生哭发了兴,顾藕还想再劝,却被邢秋圃扯着袖子拉到一边。
“算了,就让他尽情发泄一下也好。”
“…………都是你的话。”顾藕横了邢秋圃一眼,低声嘟哝了句,随即叹着气,将视线重新调回柳荑生和喜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