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听到哪个人对你说什么话?」
「没有,没有,我说的全是真心话,我只是好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她频频向他低头,频频述说心意。她从不想介入别人的生活、扰乱别人的生活秩序,可她却总是在做著这样的事情。
她的对不起惹笑了亚瑟,再一次,他看见她的单纯。她似乎觉得对不起说得够多次,罪恶就能减轻。若真要论罪,为金钱出卖婚姻的他,才该忏悔。
伸过大手,他将她拥入怀里。
怎会变成这样?娜莉看著躺在亚瑟怀里,哭得抽抽噎噎的女孩。
不对啊,他们该大吵大闹,该在盛怒之下,千金小姐提著包包飞回台湾,怎会演变成眼下这种状况?
再说,亚瑟不是最痛恨女人落泪吗?为什么他会包容她的泪水?
亚瑟眼中流露的爱怜让娜莉心惊,她不能再放任情况发展下去,家里的仆人已经有一半以上被慕心收服,连处处为她说话的伯母,也说起慕心的好话,要求她和慕心好好相处。
她不晓得慕心在她身後做了什么事情,只晓得再不快点采取行动,自己定会输得凄惨。
垂首,她离开慕心的房间,身後,慕心还在对亚瑟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理解爱情……」
「你理解?你谈过爱情?」亚瑟的音调居然出现笑意,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书上说的,那种刻骨铭心……」
接下来的话娜莉听不见了,她让胸中喧扰的恨意模糊了视听。
第五章
慕心的父亲说的对,微笑是她最好的武器,家里的仆人一个个说起她的好话,说她亲切体贴、说她温柔和善,甚至有人开始拿她和娜莉作比较。
一个穿著白色洋装对人微笑的小女人,似乎比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购物的女人更得人心。
母亲让慕心的指压收服,每天她都会在母亲房里待一个下午,做做指压、聊聊天。更多时候,她挑选一本中文书,为母亲翻成法语念出来,听说母亲最近迷上中国的武侠小说。
父亲因此取笑她,当初不是一味反对慕心进门?
母亲淡淡回答:「我反对她当我的媳妇,并不排斥她成为我的女儿,她是个好孩子。」
亚瑟明白,自己的心墙正被一个毫无攻击能力的女子逐渐击破。
怎么办?再度推开她吗?恐怕不行,他可以抗拒爱情,却无法抗拒自己的心,他的心在向他抗议——你不妥协爱情,我要自行离家出走,到有她的土地。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对不起,一遍遍闯入他的记忆。有人说,爱情是女人的生命,却只是男人的心情,但他的心情已经严重影响他的生命。
常常,清晨初醒时,躺在身边的娜莉让他感到不耐,他只想尽快打理好自己,走到庭院,寻找那个总是在看鱼的白色身影。
常常,下班时间未到,他的心就狂奔回家,想著那个总在餐桌上沉默安静的女孩,今天过得好吗?
就这样,慕心收服了众人的心,包括他的。
她今天好吗?车行进入家中庭园,这个念头总是第一个浮上来。
视线向上调高一百二十度,她房间里的白色窗户打开,窗帘随著风扬高,蕾丝花边对人招摇。
下车、进屋,在亚瑟走进她房里时,慕心正偷偷拭去泪水。
「怎么了?」他走到她身边问。
她摇头,突地,她想起不能在他面前安静,忙补上一句:「我没事。」
「你在哭。」他指控她的泪水。
「我在看小说。」她把书摊在他面前,表示自己真的没事。
「看小说看到哭?我很难理解女人。」
「女人也不理解男人。」她回他一句,然後想起,这举动不合宜,急急低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做错什么事情?」
好几次亚瑟想问,为什么她常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
「我不应该顶撞你。」
慕心实说。在家时,一句顶撞会让她挨上好几棍,为避祸,安静这门功夫,她修得很透彻。
「顶撞是很严重的过错吗?」
「算严重吧!顶撞会……被罚。」临时,她把挨打改成被罚。
「我以为台湾是个讲究人权的地方。」他盯视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神闪躲著他的。
「中国父母比较……权威。」她保守说。
「你父亲不像个威权长辈。」
「爸爸常不在家,管教子女大部分是妈咪的责任。」
「所以你们家是严母慈父?」
事实上,他早已了解她的过去生活,虽不仔细真确,却也有大概轮廓。令他怀疑的是,他明明把告状机会送到她手中,她却不出卖她的母亲。
「算吧!」收起书,她起身微笑。「娜莉小姐出去了。」慕心说。
「为什么告诉我娜莉的行踪?」他莞尔。
「我以为你找不到她,到这里来找。」
「你们平时常在一块儿?」他反问。
「我们?很少。」
「我想也是,一整天你都在做什么?」他换个话题。
「早上到院子里面看鱼,然後看书,然後陪婆婆,然後看书。」她扬扬手中的书本,回答认真。
「这种生活,不觉得无聊?」
「不会,读书很有意思。」
「你不想做做其他事情?」
「比如什么?」
「逛街、买东西、找朋友聊聊天……诸如此类的。」他说著娜莉在闲暇时会做的事情。
「我不缺东西,至於朋友……我没有朋友。」她身边只有亲人,没有朋友。
「怎么可能?当然,我指的不是在这里,你在台湾没有朋友吗?」
「没有。」
放下书,走到窗边,有很多书本都谈到友谊,但她无缘认识友情。
「小学同学、童时玩伴呢?」他接口问。
「我没有上过学,学校好玩吗?」说到学校,她回头,等待答案的脸上满是期盼。
「你没上过学?怎么可能,受教育不是人民应该享有的权利?」亚瑟讶异。
「我不能上学。」
脸色黯然,这是她的遗憾,每每住家附近的学校响起钟声,她的心就飘进校园,想像著与一大群同学,一起玩乐、一起朗朗背书。
「为什么?」
他问为什么,她没办法不回答。她习惯配合,不习惯对立,虽然答案很难启齿,但犹豫须臾後,她还是开口说话——
「我不正常。」
「你哪里不正常?」
「我……怕黑……」
「没有学校盖在地洞里。」他反驳她的话。
「我容易恐惧。」
「恐惧坏人?还是恐惧突发状况?」
可以说她恐惧妈咪吗?大概不行,於是她带著罪恶感将妈咪放在坏人行列。「我害怕坏人。」
「你认为学校会起用罪犯为学生上课?」
他的问话逗笑了慕心,这个笑意是发自真心,而非为了讨好他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学校长什么样子?」
「学校里有一些建筑物,有宽宽大大的运动场,还有一群又一群吵个不停的小孩。」
慕心接口他的话——
「还有很多的笑声和喧闹,下课钤响,学生从教室里面冲出来,打球的、赛跑的、赶著念书应付下一堂考试的……」话没说完,她发现了他的眼角笑纹,讷讷地解释:「是我从书本上看来的,正确吗?」
「你的生活很贫乏?」
这种生活不是一般人认知中的千金小姐该过的日子,不过他很高兴,不管怎样,她的话变多了,不再是没有声音的影子。
「我虽然不能出门,但我的家教老师说,书本里面的世界很辽阔,我可在里面寻找到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