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容轻声道谢后,就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可奇了,她平常健谈得有如泄洪的石门水库,如今却摆了一副小家碧玉的别扭姿态,实在不寻常。
十秒后,他拉开话匣子,不客气地粗声问:「我外婆的米粉汤可不是火锅,再不趁热吃,是会凉的。」
「可不可以请你……」
他大剌剌地凶她一句,「干嘛?」
于敏容收了笑眼,生硬地往他身侧的塑料汤匙比了过去,张唇道:「递……」
他不等她说完,径自将汤匙往她递过去。
她接着往一罐辣椒比去。「还有……」
他得令照办地将辣椒罐放到她眼前,没好气地补送她一句,「妳是不是还要酱油?」
她马上点头,「对。可不可以顺便递一下胡椒……」
唐震天的脾气躁得简直已可媲美三国演义的「张飞」,难得今天却没发火,反而任眼前的女孩子使唤。
他努嘴问:「妳是指这罐?」
「不,那罐是黑胡椒,我要白胡椒。最后……可不可以请你再递一双筷子?」
「哇咧!喝米粉汤还要用筷子!妳们女孩子还真是天生的麻烦!」他嘴上虽抱怨,行动上倒是很配合她的央求,迅捷地从筷筒里抽出一袋竹筷,拆封后才递给地。
她细声道谢,低头用筷子挑捡出粉肠后,舀了一小匙米粉汤往樱红的唇际送去。
唐震天目不交睫地盯着她粉红的面颊,见她额间泛起些微的汗珠,便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四方手帕,朝她一送。「干净的,借妳用。」
她将手帕揪在手心,迟疑一下后才解下衬衫领扣,不自在地用手帕扇风。
他犹豫片刻,谨慎地扫了外婆一眼,见老人家忙着招呼客人,无暇管他这个败家孙后,才硬着头皮对于敏容道歉,「我上学期说,上课看妳……妳『那里』梦周公是胡诌的,因为……嗯……」
他试着思索一些适当的字眼,但找不到,只好用比拟的方式,「反正妳那里扁得跟虾饼一样,即使下油锅炸了也还是无济于事。」
她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在这种场合里重提那件难堪的事。「我们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好吗?」
她说完,不耐烦地拿起筷子将汤匙里的粉肠一节又一节地挑出来,心里实是怨着他说话粗鲁不文。
唐震天忍不住问:「妳既然讨厌粉肠,怎么不早点跟我外婆说呢?瞧,妳碗里的肠子可是比人家多一倍。」
她没好气地应一声,「我没料到你外婆会给我那么多粉肠。」
「她啊……只记得妳们家让我免费住院看病,倒忘了是妳这个仇人把我敲成脑震荡的。」
「哦!原来如此。」她侧头看他一眼,给了他一个你活该的眼神。
他眼不眨眉不挑地回瞪她,好久才耸肩搔头一下。
见他牛脾气又使上来了,她转了一个话题,「你……你喜欢吃粉肠吗?」
「当然,嫩嫩滑滑的,吃在嘴里香Q带劲才爽啊!」
「那你统统帮我吃掉吧!」她把筷子递给他。
他犹豫一秒便接下筷子,应了她的要求。
「唐震天,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唐震天的脸随着思绪起伏,红一阵、绿一阵地闪着,隐约听到她支吾不停的声音,不痛快地嚷了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妳想告诉我什么事?」
被他这样一「削」,她面带委屈地白了他一眼,僵着喉道:「我跟妈妈要搬到加拿大了。」
「那干我什么屁……」句子还没说完,他猛地甩头怒瞪她,等他了解她那句话的意思后,脸却突地刷成惨白。
不是「台中」或「高雄」,而是「加拿大」耶!
加拿大!加拿大究竟有多远啊?
他这一生没离开「孟舺小镇」,连大汉溪、台湾海峡都没游过,岂能料想得出「跨洋」是怎样的无限距离?
他不知所措地问:「妳……妳为什么要去加拿大?」
她解释着,「爸爸早帮我和妈妈申请移民,已经下来两年了,若今年再不去的话,是会被取消资格的。」
「哦!」他闷闷地应她一句,然后问:「那妳爸呢?」
她耸了一下肩,眼眶盈满了泪,「爸不去,就我和妈而已。他说他逢年过节时会飞去看我们。」
被外婆一手拉拔大的唐震天基本上对「美满的家庭」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但他还没呆板到忽略她口气里的感伤。
他缺乏技巧地安慰她,「妳也别难过啦!妳爸应该会常去看妳们的。」简直就是鬼扯淡!
他自己的爸爸就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是这么跟我妈妈保证,但我妈可没有你乐观。」
此刻的唐震天是满脑子的问号,能被派上用场的也只有一句,「为什么?」
于敏容掀起两扇翘又密的睫毛,横睨身旁的男生,「你难道没听人提起吗?」
「提起什么?」他一脸正气昂然,有点不屑于跟女生闲嗑牙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嘴附上唐震天的耳朵,「我爸和我妈其实没结婚。」
他摸着发热的耳朵盯着她,撂下一句,「那又怎样?」
她又小声地再补充一句,「我妈是二房。」
「那又怎样?」
「所以我是私生女。」
唐震天这回没进出「那又怎样」四个字,相反地,他无话可说了。
在唐震天来说,私生女又不是什么大新闻,因为他自己也是,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父不详」。
所以,她的私生女和他的私生子在程度上是有差距的,她跟着有头有脸的富爸爸姓,他则是跟着红颜薄命的穷妈妈姓;金枝玉叶的她与拖油瓶的他,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
搞清楚这一点后,他将眼珠子一转,提醒她一个不争的事实,「妳『终究』有一个爸爸疼妳。」
于敏容撤去博取同情的可怜模样,语气僵硬地说:「爸是疼我,但跟妈妈之间好像有一些不对劲。」
「是不是妳爸的大老婆不愿妳们留在这里?」
于敏容摇头。「基本上,我大妈是个讲理的人,她不会蓄意制造问题。」
「真的吗?」唐震天语带怀疑地问:「女人心、海底针,妳怎么知道不是她搞的鬼?」
她笃定地说:「是真的。我大妈待我如亲生孩子一样,上次你被我敲坏了脑袋住进我家医院,就是她托人送巧克力给你的。」
唐震天受宠若惊,「哦!是吗?我还以为是妳妈妈送的呢!」
「不是。」她摇头,透露一些消息给他,「你知道吗?帮你补习也是她出的王意。」
唐震天不解地看着于敏容。「我以为这是教务主任多管闲事,而妳是日行一善的女童子军。等一下……这说不通吧!妳大妈为什么要管那么多?还有,她是怎么说动校长和教务主任的?」
她盯着他的脸研究了好一阵子后才说:「因为她是个有爱心且信仰虔诚的人,因为她乐于帮助不幸的人,最重要的是,你和我就读的学校是她开的!」
「她开的!妳大妈是我们学校的董事?妳别闹了!」
「谁跟你闹了?」她好笑地看着他吃惊的模样,几秒后把话题兜回前头,「总之,我大妈不是问题,有问题的人反而会是我爸。他说会如此做全都是为了我和妈的未来着想。」
「难道不是吗?」唐震天谨慎地问。
「谁知道。」
唐震天盯着她,无法告诉她,他其实满喜欢她爸爸的,因为在他住院的那段时间,于敏容那个态度亲切、言行幽默的爸爸曾三不五时去探视他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