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两位堂哥,他们都噤口不语,神情非常凝重。
采眉这才开始感到恐惧,南京那儿必然是已闹得满城风雨,她即将回对的会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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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下过初霜,天色灰白冷然,孟家的门户紧闭,连仆人也躲著,不敢随意走动,全府笼罩在凝肃的气氛中。
远处有厢门碰撞声,听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采眉被带到壁後的一个小房间内,她的脚因长时间跪著而僵痛,脸也因哭太多而红肿乾涩,加上旅途的困乏未消,整个人像失掉力气般,站都站不直。
她一回到家,就被带到大厅上,先由父亲和母亲细审。
采居第一个想的就是要保护怀川,若此刻说出他的真实身分,弄不好严家未倒,他人先回到大牢,但这麽一来,一切的解释和叙述都变得极端困难。
孟思佑的愤怒可想而知,寡居的女儿不回娘家、不住夫家,竟偷偷和一个陌生男子跑到江西去,这简直丢尽了孟家的颜面,他已经气得昏天黑地,寝食难安了!
「爹、娘,那个人不是陌生人,他叫狄岸,是怀川的朋友,我婆婆视他如子,他也为我婆婆尽孝送葬。」采眉试著解释,「我要他带我去江西,是为了替夏家尽份心力,看有没有亲自报仇的机会,同行的还有夏万。我和狄岸之间清清白白,绝不如外传的,求爹娘明查,女儿再胡涂,也不会有辱孟家及夏家的祖先!」
「还说不羞辱?」孟思佑怒火冲天地说:「你骗我们回竹塘守坟,却和男人私逃到江西,我就不信什麽尽心报仇之说。凭你一个女流之辈,能使几分力?不过是受人诱拐,不耐寂寞,天知道在那蛮地干出什麽污秽事情来!我……我怎会生出你这种女儿?我……我……」孟思佑气得一巴掌就打过来。
采眉闪不过,被打个正著,一时眼冒金星,只能哀求著母亲说:「娘,我说的是真的,虽然我瞒骗是为了怕您们担心,但我绝对没有暧昧的私逃。狄岸是正人君子,不会欺人……我是您养大的女儿,您难道不信任我吗?」
「正人君子岂会带个寡妇走?」吕氏的脸色亦如严冬,「你呀!这一走就是行为失检,再怎麽辩论都没用。男女在一起,没名没分的,就是通奸,是亲娘也不能容!」
「通奸」二字如针穿心,采眉更加的努力表白自己,甚至把在杏坊寨的生活种种告之父母,要他们了解并无任何不堪丑闻。
孟思佑却是愈听愈生气,忽地,一张信笺丢到采眉的脸上说:「你还敢睁眼说瞎话?!瞧瞧这封你所谓的杏坊寨来的告密函吧!」
采眉抓起那张纸,上面龙飞凤舞写著
孟府大人钦鉴:
您欲寻之私逃孽女孟采眉,正在江西杏坊寨内。孟姑娘於寨内,不思检点、不守妇道,以媚色诱惑,行止放荡,为众人所不齿。谨盼大人远远带回,以免遗祸更大。
後面不具任何名号。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谁会如此恶毒,字字污蔑、黑白颠倒,竟似要重她於万劫不复之地?她愈想愈不甘心,不平地喊道:「这不是真的!」
「是真是假,在你和狄岸勾搭同行时,就没有资格再狡辩了!」孟思佑狠狠地说:「我愧对孟家祖先,也愧对夏总兵,依两家家法,你只有死路一条,或绞死、或灌毒、或沉江,以除孽障!」
死?采眉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不!她不要死,她有冤枉……
「这死还由不得我们,还有你大姑姑,你真正难的是面对她……」吕氏站了起来,终於有了不忍之色。
「娘,听我说,我不该死!我要解释,我跟狄岸走是天经地义的,没有犯错,因为他是怀川,怀川没有死……」采眉拉住母亲,哭著说出真相,「怀川还活著……」
「她疯了!竟把所有陌生的男人当怀川?!造孽呀!」孟思佑大吼一声。
采眉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两、三个老婆子架走进入一间昏暗的房中。
黑蒙蒙中,她设法扶著椅榻站直,房间门突然又大开,一个孟府老奶妈举著烛台,带著两个陌生妇人抓住采眉就脱她的外裙、里裤。
「你们要做什麽?」采眉挣扎地叫著,从来没有人对她做过这种唐突事。
「三姑娘,安静点,我们不过是要验你的身。」老奶妈说。
验身?采眉觉得裙被掀起,绣鞋脱落,两手被压住,她因为这从未有过的羞辱而落泪。她们扳开她的双腿,那痛难以形容、那耻难以承受,她所能做的,就是咬牙至唇破血出。
总算,她们放开了她,一位妇人走向站在门外的吕氏说:「禀告夫人,我们仔细看过了,姑娘还是处子之身。」
吕氏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缓了下来,对著里头说:「算你还有几分理智,没让那个狄岸破了你的身,否则大姑姑不见你,直接沉你到大江底,你再喊爹喊娘都没有用。」
「娘,你要相信我,他是怀川……」采眉抽噎著说。
吕氏迳自向前走,怀疑女儿是不是患了失心疯?她明明见了怀川的棺,也埋了他,为他守寡几年,怎麽狄岸一拐,就说怀川还活著呢?莫非那狄岸有邪术,做法迷惑她这一直乖巧贞节的女儿?
一行女人穿过竹林,来到孟家最神秘、深隐之处。
采眉依然浑身颤抖著,当她看到那熟悉的「贞姜楼」,想起她少女时期隔两、三天必来造访的情景,那个她多清纯幸福呀!不知人生也会复杂坎坷、会苦甜参半。
再见此楼,心中真有太多太多的感触呀!
来到青竹筒前,采眉又是一惊,因为景色大大的改变了。在贞姜楼旁又盖了另一楝一模一样的屋子,屋前挂著的木匾正写著「贞义楼」。
而贞姜与贞义之间,真有个封闭的浮桥接通。
天呀!孟家早迫不及待的替她筑好闭关一生的楼,想著两座贞节牌坊、盼著发扬懿德,而她回报的竟是离家私奔,与男人纠葛不清,她霎时觉得好对不起父母,更不敢想像大姑姑的打击有多大。
德容的丫环说:「姑奶奶请三姑娘到贞义楼去。」
上了贞义楼,不就表示永远不能下楼吗?采眉惊慌著,但私毫没有选择的馀地,只有一阶一阶地被逼著往前走。
贞义楼的长梯一式的光滑陡斜,梯顶的房门一式的厚重。打开门,她倒抽了一口气,窗桌椅几,无不仿照大姑姑的贞姜楼,也有著寡妇式的素净冷清。
她突然有种窒息感,从来不知道这里的天地如此黑窄沉压,容不下活物的死寂。当门关上时,她人一震……不!她不要留在这个地方,怀川还活著,正等著她!
她用手堵住一声呜咽。怀川也好、狄岸也好,她一辈子只想和他双宿双飞,永不分离啊!什麽三从四德、懿行淑范、贞节牌坊,都不如他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不如他一句温柔爱怜的话语……那是冰冷石碑和宽暖胸膛之别呀!
她甚至宁可伤痕累累地和他被绑在大木板上,下有急川、天飞枭鹰,两岸人喊奸夫淫妇,如此死去,也比这黑压压的贞烈大牢好,至少还有共赴黄泉一条路可行……。
她跪倒在地上,不愿去看四壁,或触碰任何东西。
然後,浮桥传来脚步声,有如擂鼓的心跳。采眉又咬紧牙,坚强地站起来,面对走来的德容,不变的白肤、严髻和玄袍,一如三年前春天的最後一次见面,只不过,人更瘦削,神情更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