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着满腔仇火的燕子楼,原本是打算来这通报完此事后,就立即去找辛渡报仇的,因此,此刻玄玉所说的话,他压根就不想听进耳。
“听见了没有?”两目定在他脸上的玄玉再问。
燕子楼猛然撇过脸,紧握在刀柄上的掌心,用力得指节都泛白了。明白自己也是强人所难的玄玉,不是不知道他难以从命的原因,可玄玉却还是不能任他莽撞行事。
脱下身上的大麾,披挂在他肩上拉拢好为他遮去血迹后,玄玉语重心长地开口。
“性命不是代价。”
不解话意的燕子楼,愣看着玄玉亲自动手为他系好领间的穗带。
“你们每个人都是无价宝。”玄玉将目光迎向他,“因此,别再让我付出代价,别让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两名手下。”此时此刻,说心痛,不是没有的,说仇说痛,当然更不可能不存在,只是无论他再怎么做,他也无法让符青峰起死回生。
无论是攻南之前或是攻南之后,他得到许多,也失去了太多,虽都说成败必定要有牺牲,为了头上的荣冠与一身的耀业,更必须付出代价,但在除去了责任与权利的枷锁之后,他也只是名血肉凡夫。
听完他的话后,狠狠将仇痛压下的燕子楼哽着声。
“末将知道了……”
“去吧。”玄玉轻推着他。
依令的燕子楼在举步离开时,转过身来的玄玉,努力压下激荡的心绪,在欲举步往府门走去时,他怔看着雪地上数串连绵的足印,随着足印一路望去,他将目光停留在府门前。
“方才谁未得令即入府?”他问向守门士兵。
“回大元帅,御使大人率众入府。”
御史?
他还以为灵恩派来的人都忘了要杀他交差呢。
“堂旭。”不愿今夜再发生任何意外的玄玉,朝身后弹弹指,在堂旭上前时附耳对他说了几句。
耳边的话语,令堂旭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想起在离开神农营前袁天印对他交代过的话,堂旭沉默地向玄玉点点头,取来身后的大刀大步走向府门。
慢他一步入府的玄玉,在途经守门士兵时,随手自士兵身上取来一柄剑。
深夜落雪,偌大的太子府很寂静,等在殿中的太子玉权,在见着殿窗上的幢幢人影后,颇有自知之明地叹了口气,只在心中遗憾,他竟没能有机会与玄玉说上话。
随着缓缓被推启的殿门而入的,是一柄柄在烛下显得白灿的陌刀,身上带伤,身旁无人护卫的玉权,自知死期已至,于是也没有多作无谓的抵抗,他只是静坐在位上,在来者们的刀锋将抵他喉间之前闭上了眼。
正因如此,他没见到赶至的堂旭,在他面前杀了自己人的景况。
已在殿外亲自杀了御使的玄玉,在玉权讶然睁开眼时走进殿内来。
他淡淡叮咛,“包括外头的御使,全命人拖出府外,并在他们身上插上南军的刀,太子之人若是问起,就说是遭城中南军余孽所杀。”
堂旭无言地照办。
坐在位上的玉权,虽不明白玄玉为何会为他而杀这些杨国人保他一命,但在玄玉收起犹沾着血迹的剑入鞘之时,他忽然有所顿悟。
“杨国太子想杀王爷?”原来今夜所来之人,想杀的不只他一个。
有些意外的玄玉瞧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见过殿下。”因他先前对入宫的杨军待之以礼,同样对他待之以礼的玄玉微微颔首,“殿下相对本王说什么?”
料到自己已猜到八九成的玉权,见他不想说,也无意追问。
“深夜请王爷来此,本宫只想告诉王爷一事。”
“洗耳恭听。”玄玉来到他面前与他面对面坐下。
玉权仔细地看着他的面容,“今日之你,乃昨日之我。”
“此话何意?”
“王爷可知,本宫太子傅为何人?”对袁天印了解甚深的玉权,心知袁天印八成还没对他说过这回事。
“何人?”觉得他话中有古怪的玄玉,格外留心他每一句话。
玉权一字字答来,“袁天印。”
气息猛然一窒的玄玉,愣张着眼,不过一会,他朝殿外大喝。
“堂旭!”
办完事候在殿外的堂旭,紧张地推开殿门来到他身后。
“不许任何人靠近此殿十步。”
不明所以的堂旭见他脸色都变了,立即转身出殿关上殿门,并将召来加强守卫的士兵们都依命驱逐至殿阶十步外。
在确定无人会听见他两人的交谈后,玄玉双目炯炯地望向玉权。
“不知殿下可曾把这事告知杨国其他人?”他可不希望,他或袁天印,因此事在日后成了他人的把柄。
“王爷无须派人灭口,本宫人品没那般卑劣。”大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的玉权笑了笑,“这些话,本宫只对王爷一人提起。”
“殿下为何要告诉本王?”震惊过后的玄玉,强迫自己要冷静下来之余,不禁开始分析玉权此举的目的为何。
“因你我很像。”与他相比,玉权显得很坦然,“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我欣赏你,因此,我希望你别步我后尘。”在玄玉攻下南国之前,他曾对袁天印所择之人不以为然,也不认为玄玉哪能胜过他,可在亡国之后,他却不得不承认,在识人这方面,袁天印的确有着过人之处。
“后尘?”
“绝情这二字,不知你习得如何了?”不答反问的玉权,徐徐挑起那个藏在心中的遗憾。
玄玉挑高了眉,“咱们似乎都有个同样的课题。”
“听本宫一句。”玉权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若要狠,就别留情,千万别给自己留条软弱的后路,因为那条路,将会是你日后的后悔之道。”
“多谢殿下金玉良言。”沉默了好一会的玄玉,甚为感激地向他致谢。
把话说得差不多之后,玉权坐正了身子,向他道出今晚请他来的最主要的目的。
“来日,南国子民,盼王爷善待。”
“殿下似乎误会了。”玄玉不慌不忙的更正,“江山,是我父皇的。”
“袁天印不辅佐天子以外之人。”眼前的这个玄玉,他若不是不了解袁天印,就是刻意在这个话题上装傻。
他轻声提醒,“殿下也非天子。”
“是我放弃了那个位置,因此袁天印才会弃我而去。”玉权遗憾地仰首看着这座美丽的殿宇,“当年,是我让他失望了。”
聆听着他的话语、静看着他俩彼此,玄玉仿佛在此刻看见了两个相同的人,一前一后,皆踏上了同样的路途,但他不知道后玉权一步的他,在将来,是否也会犯下相同的错误、走上不归的歧道。
心中百味杂陈的他,紧握着双拳,尽力要求自己别去看玉权眼中的憾意,也别把那种后悔的声音留在耳里,而他更不愿想象的是,当年的袁天印是如何弃他而去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玉权刻意把这句话留给他,“王爷,今日袁天印可弃我择你,不知来日,袁天印又将弃你择谁?”
认为他在报复也在警告的玄玉,直望进那双相似的眸子里。
“望王爷引以为鉴。”
建羽六年冬末,灭南之战结束。
南国皇帝尧光,于战后遭押回杨京长安为质臣,南国太子玉权,于丹阳城破后五日,遭杨国皇帝下旨赐死,此后天下一统,尽为杨国所有。
玉权的死讯很快就传过长江。
黄昏时刻,身着素衣独站在长江江边的袁天印,自袖中取出那块当年玉权在拜师时赠他的麒麟玉,不舍地看了它许久后,他将它放在纸折的小舟上,随水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