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却没看他,迳自饮了一口热茶后,幽幽开口:「对一个男人来说,被一个好女人爱上,是幸,也是不幸。」
「……什么意思?」
「幸运的是,她懂你,包容你,对你温柔体贴。」
「不幸呢?」
「你怕没办法回报她的感情。」
一语中的!
陈伯淡淡几句,便道出了这阵子反覆闷塞着他胸口的心事。
在银色月光掩映下,看着老人镌刻着岁月沧桑的脸,雷枫樵忽地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初来农场时,他只觉陈伯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总是默默地做事,在教导他与何湘滟的时候虽然有耐性,却很少显露什么表情,一张老脸总是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经过一个多月来的相处,他逐渐发现陈伯并不是他原先所想像的那种单纯质朴的乡下老人。他谈吐斯文,思虑清晰,一双内敛的眼像藏了无限心事与智慧。
他懂得他。
这个乡下老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一股激动让雷枫樵冲口而出。「我很怕自己对不起她。」他急促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是指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吗?」陈伯问。
「嗯。」雷枫樵低语:「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她们很明白我是什么样的男人,她们知道跟我之间不会有未来、婚姻、承诺这些东西,她们很清楚游戏规则。」
「难道小滟不清楚这些吗?」
「她也……很清楚。」雷枫樵涩涩地。
她是自愿的。她这么对他说。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也不明白。」他紧握双拳。「我就是……没办法不去想。」
「因为你真的爱上她了。」陈伯沉声道。
他脸色一白。「什么?」
「因为你真的爱上她了。」陈伯缓缓重复。「所以特别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伤害她。你对自己没信心,不相信自己能忠于一个女人一辈子,不相信自己能定下来。」
雷枫樵呆然。
「你是个浪子。」陈伯继续说:「你向往自由,讨厌受束缚,不想因为一个女人一辈子被拴在某一个地方,那会让你觉得被困住了。」
他怎么知道?他完完全全猜透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看透了他。
瞪着神情黯然的陈伯,雷枫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伯幽幽凝望他数秒。「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雷枫樵身子一僵,如遭雷劈。
「他不敢对感情负责,不敢对一个好到极点的女人负责,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躲得远远的。他……」
「别说了!」雷枫樵尖锐地打断老人沉哑的低语,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心海波涛汹涌。
陈伯的意思是,他跟他父亲是同一类人。他跟那老头居然是同一类人!
「……他很后悔。」不顾他阴暗的脸色,陈伯仍坚持道出心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后悔。」
「不要说了!」雷枫樵锐喊,手一扬,将茶杯狠狠掷向远方。然后,他低头瞪向自己发颤的双手。
原来他跟父亲一样,都是不敢对感情负责的男人。他从小就恨他怨他,可原来他……跟他是同一类人。
多讽刺啊!
他使劲扯住自己的发,哑声笑出来。那笑,讥诮之中,掩不去浓浓哀伤。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搞不懂了——
「你听我说,雷。」见他几近失魂的模样,陈伯神态跟着黯然。「我可以了解你恨你的父亲,可是……」
「不要说了。」雷枫樵哑声打断他。「算我求你,不要说了行吗?」
「……你真的不肯原谅他吗?」
「我不会。」雷枫樵掐住自己的手,掌心阵阵生疼。「一辈子都不会!他如果明知担不起责任,当初就不该跟我妈结婚,不该生下我。既然结婚生子,就该面对现实,不该辜负我妈,把所有的担子都丢给她一个人!」泛红的眼直瞪陈伯。「你知道吗?我妈有多爱他!就算他丢下了我们母子俩,就算他一点音信也没,她还是爱着他,还是捧着他的照片天天盼着他回来,她连临死前口中喊的也是他的名字!你说,我怎么原谅他?要我怎么原谅一个让我妈痛苦二十年的男人?!」
雷枫樵愤恨地喊,一句句从齿缝中逼出的言语似乎震撼了陈伯,他捧住腹部,老脸一阵青、一阵白,神色难看。
他绷着脸,正想说些什么时,一道粉色倩影蓦地急促奔来。
「雷,雷!你在哪儿?」何湘滟清脆的呼喊蕴着明显的焦急。
雷枫樵凛神,站起身,朝她挥了挥手。「我在这儿。」
何湘滟看到了,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来。「雷,我刚刚接到电话,我一个保户出事了,现在人在医院,我得去台北看她。」她气喘吁吁地。
「现在?」
「对,就是现在。」她点头,立刻要转身。「我先走了。」
「不行!」他扯住她臂膀。「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台北太危险,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我陪你去!」他不由分说。
「那好吧。」她点点头,明眸一转,这才发现陈伯也在一旁。「咦?陈伯也在 ?」秀眉一颦。「你脸色看来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陈伯摇摇头,挥挥手。「你们快去吧。」
「嗯。」
两个年轻人点点头,相偕飞奔离去,谁也没注意到老人的身子陡地跪倒在地,枯瘦的手抓着腹部,重重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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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保户闹自杀。
一个长得挺清秀的女人,吞了将近半瓶安眠药,又拿小刀狠心在自己手腕划下一道。
一心一意想进鬼门关的她,要不是同居的室友回来得早发现了,已命丧黄泉。
而这样的自戕,竟然是为了一个男人。
「你何苦这么傻呢?」何湘滟握住她的手,叹息。「这样伤害自己,他也不会回心转意啊。」
「你不懂,湘滟。他既然不要我,我活在这世上反正也没意思。」女人痛哭。「不如死了算了!」
「只是因为失去他你就不想活了吗?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关心你的朋友,还有你妈妈,她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难过的。」何湘滟柔声劝她。
「可是,我好爱他啊!」女人哀喊。「你知道我有多爱他吗?这几年来我眼底只看到他,心里也只有他,我这么爱他,为什么他还是不要我?为什么……」泪水,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汪汪流泄。
何湘滟无法回答,只能一声又一声劝她,一面拍抚着颤抖不停的她。
真是傻透了!
站在一旁的雷枫樵呆呆看着这一幕。
一个女人,竟然只为了一个男人不要她而决定自杀,一点都不留恋尘世。
难道她的人生,就只有那个男人吗?
「……阿杰!阿杰,你总算来了!你来看我吗?」激动的呐喊拉回雷枫樵的思绪。
他定定神,看着一个男人走进病房。中等身材,五官尚称端正,两道浓眉紧紧皱着。
「你这是搞什么?闹自杀?」阿杰瞪着床上的女人。「你怎么这么傻?」
「阿杰,阿杰,回到我身边好吗?」女人盲目地推开何湘滟,盲目地将双手伸向他。「我们从头来过。我答应你,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一定改,你不要丢下我好吗?」她颤声求他,涕泗纵横。
他只是无奈地瞪她。「我已经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你懂不懂?小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