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一天我的阿渔也一去不回?……那我会怎么样呢?
我实在不敢多想,好几次想得心里发痛,压得透不过气来,禁不住想大喉大叫,抒发一下心头郁闷,但是我不敢那么做,家里还有公公小叔小姑,我要真是狂喊大叫,岂不贻笑大方?
可是心里实在胀挤得受不了,只有死劲地咬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到沁出血丝,却仍然压不住心头的胀气和惧意。
有许多夜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梦,聆听著窗外风声夜语,每一句都象阿渔的呢喃,使我惊喜,令我兴奋。
有时我会突然听到脚步声,遏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想夺门而出,想喊一声:“阿渔,你回来啦!”然后猛地又想起,哪会是阿渔?他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海上哪:在失望之中又颓丧地躺回去,怀著无边的寂寞,孤凄凄地睡去。
“但愿今夜入梦来”,每天睡前我都这么告诉阿渔。
今夜,我等你,明晚,我等你,今生今世,我永远等你。
有时候,我会对著午夜星辰,跪在屋檐下,望著天上繁星点点,诉说著心中的想念,或者望著咬洁的月光,默默祈祷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有时候,我用口红在信纸上写著“我爱你”三个大字,印上无数个吻,在午夜时分,万籁俱寂的时候,俏俏地在后院划一根火柴,看著它们一点点化成灰,随风扬起,愿它们随著风儿飘到远方,送到我心爱的阿渔身旁。望著那些灰片上浮,就仿佛已经送到阿渔手里一样,心里觉得挺温暖挺舒服的。这时我多半能早一点入睡,而且唾得很稳很甜。
还有些时候,几乎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眼皮发酸,耳边的雨声更增加了心头的凄凉感,真个是:“枕边泪与阶前雨,隔个窗儿滴不停。”
干脆坐起来,拿出纸笔给阿渔写信,一字一行都出自内心的呼喊,句句行行都注满了无限的挂念与相思,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无声的啜泣与哀怨……直写到手指发麻,手臂酸疼,心绪平定了下来为止。
写好了,自己展读再三,装进信封里,放进一个大的饼干盒里,这些信是不能给阿渔看的。
为了怕扰乱他的心绪,为了使他安心工作,我从来不向他诉苦,以免增加他的负担。在给他的信上,总是不断地鼓舞、安慰、激励与无限的关爱,我相信这是他所最需要的。即使我不停地向他诉苦,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放弃工作立刻回来吗?回来之后呢?
人活著为什么要受到那么多压迫与约束呢?为什么尽要做一些与自己意愿相反的事呢?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不能长相厮守?为什么爱是这样充满苦涩与限辛?
我还是爱。我依旧寂寞;我仍然在等。
第八章
好久没看见阿雄到家里来了。
这一天晚饭时,我问阿渔的二弟子成。
“最近怎么没看见阿雄来找你?”
“他受伤了。”子成简短地回答著,头也不抬继续扒饭。
“受伤?怎么啦?”
“就是上回台风后在咱们家屋顶掉下来,扭伤了脚。”
“这么久还没好?”我吃了一惊,想起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那一下摔得不轻呢。”子成抹抹嘴巴,离开饭桌。
在季家四兄妹之中,子成最突出,他目光炯炯,头脑聪慧,有一种超越这狭小天地的目光与心灵,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说不出的灵秀与坚毅的个性。对我一直很客气,却有著疏远的感觉。
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想耽会儿该去看看阿雄,不知道子成子兰谁能陪我去。
我问子成,他说要看书;问子兰,她不屑地撇撇嘴。
看来我只有自己去了。
门铃按过很久才有人走来。开门处站著一个中年妇人,十分不友善地朝我上下打量著,简直连我脸上有多少雀斑都要调查清楚一样。
“吴伯母,您好。我是隔壁的季太太,我来看阿雄。”她踌躇了一会儿。又把我仔细看了半天,才侧过身让我进去。
我刚走到玄关处,她马上跟进来,并且大声地喊著:“阿雄!有人找你。”
“谁啊?”屋里传来应声,接著看到他腋下支著拐杖,右脚膝盖以下部打著石膏。
看到我,他脸上绽开了喜悦与惊喜的笑容。
“是李姐姐,请坐,请坐。”
“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真不好意思。”我歉疚地看著他。
“没什么……”他腼腆地红著脸说著。
谈话告一段落后,我将视线转向四周。房间的格式及大小和我们家大同小异,只是光线要好一些。墙上挂著许多字画,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地板光鉴照人,看来这家的主人定是十分雅致而清爽的。
“这些字是谁写的?”
“有些是我父亲写的,有些是我写的。”
“哦?”我又是一惊,没想到阿雄对书法还有这么深的造诣,不由内心对他产生几分敬意,现在这年头里,年轻人很少对毛笔字有耐心与兴趣了。
“李姐姐……”他期期艾艾地嗫嚅著,显然他并不在意那些美好的字。
“嗯?”我的视线停在一幅文天样的《正气歌》上。
“季子兰,她,她在不在家?”
“在啊。”
“我想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可以。”
“我想请你替我带一封信……”
“给子兰?’’
“是……”
“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我鼓励地看著他问。
“我不敢。”他的脸颊上浮上红晕,好可爱;我猜想他一定碰过不少钉子,想起子兰那双冰冷冷的眼睛,还不知道这个大男孩受了多少委屈呢!
“好,我替你交给她。”我答应著,“不过你要告诉李姐姐一件事。”
他率直而天真地望著我,等著我下面的话。
“你喜欢子兰?”
一刹间,他整个脸都红了起来,一直染延到耳根子,衬得嘴唇上那两排淡淡的胡须好显眼。我想他一定没刮过胡子,那些毛须须看起来好软、好顺;竞使我想起阿渔嘴上的软毛,贴在脸上时那种温柔柔毛茸茸的感觉……。我发现阿雄在某些地方竞与阿渔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害羞,一样的容易脸红,只是我的阿渔要比他成熟、比他好看,比他有男人味道呢!
“这……”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诚挚又羞怯地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玩办家家酒时,她总是当我的新娘子,有人欺负她时,她都来找我……”
“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后来呢:”
“后来,我常常帮她写功课,尤其是作文和小楷;她考初中时,我还帮她温习功课,偶尔看场电影……直到季伯母过世之后,她整个人就变了,好象用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罩了起来,别人进不去,她也走不出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象在自语,眼光朦胧,溢满了纯真的稚情。好细致好多情的一个男孩子,我忽然觉得挺喜欢他的,而且决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阿雄,把信交给我。”
他一拐一拐地走进去,手里拿著一个浅蓝色信封,上面用深蓝色钢笔写著“季子兰同学亲启”,郑重其事地递给我。拿在手里好厚的一叠,我朝他笑笑,他的脸又红了,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下摸摸头发,一下又扯扯衣服。
“我走了,你好好休养,有空再来看你。”
“再见,李姐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