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例如:喜欢。
刘余音跨开长腿,踏着稳定的步伐,往位在半山的艺文中心迈进。
直亮的长发规矩地东成马尾,在背后韵律地一摆一晃。淡金色的肌肤、深邃的杏眸、凹凸有致的身材,尽管脸上挂着样式朴素的无框眼镜,简单的打扮也算不上什么流行,然而源自原住民血统的绝色容貌,依旧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关于后者,她一律当作没有看见。
……好吧,她喜欢那个人。她认了。
那个人--理着小平头、沉默寡言、灰暗呆板,没有一丝一毫的存在感。据说上了一个学期的课,连每堂点名的老师都不记得他的名字。
王书伟。平凡、朴素、简单到一点特色也没有的菜市场名字,跟那个名字所指涉的本人……搭配得天衣无缝。
但是,她喜欢他。她甚至不太确定这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那是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人。虽然见过好几次面,她却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终于记起自己早就认识了这个人。
明明,两个人的交集,除了这个社团,什么也没有。连在这个说大不大的大学校园里,也没有真正碰过几次面。
明明,她根本没有打算在大学里修完他们说的恋爱学分。
但等到她发现的时候,那个人却已经在她的心里,占据了一块不大不小的位置,压迫血液的循环,影响正常的理智思考。然后,她终于打了那通电话。
这种事情,某种程度上也是很暴力的。
她拐过楼梯,推开社团活动室的门,提得高高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迟到了。
还来不及分辨自己到底是觉得失望或是松口气,平板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刘余音?」
她吓一跳,迅速转回身。「王--书伟?」
理着平头的男孩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困惑。「我刚刚在路上看到妳。」
「刚刚?看到我?」
他点头。
她努力平复心跳。「你可以叫我。」
他看着她,端整的脸上没有表情。
「……那,我们开始上课吧。」她抿抿嘴角,只能这样说。
王书伟点一下头,跟着走进了社团活动室。
三四坪大小的社团活动室,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八卦钟,和几束象征祈求好运的干燥花束,地上铺满热闹的彩色巧拼板,房间的正中,架着一张方形和式桌,用一条黑色的方巾覆盖,上面镇着一颗透明的水晶球。
简单的陈设,加上老旧灯管营造出来的光线,占卜研究社的社办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空气,连五颜六色的泡棉地板都彷佛是这个古老谜团的一部份。
当然,那只不过是幻觉。
和式桌和巧拼板都是以前的学长姐毕业丢下的家具,花束由几名不愿具名的社员贡献,黑色的桌巾是从旧衣回收箱里捡来的,而唯一花了钱买来的那颗神秘水晶球,其实只是玻璃制品。
学姐说,社团经费有限,而正牌的水晶球太贵,所以买颗玻璃充数就成了,经济不景气的现在,大伙儿要懂得节约--不过,用社费吃豆花的时候,社长大人搬出来的说词,自然又是另外一套。
做人,要懂得变通。这也是社长的口头禅。
身材高瘦的男孩将水晶球搬开,在桌子另一端屈膝坐下,停顿一下,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只暗银色的长形金属盒子。银盒打开,里面是一副精致的手绘纸牌,他取出纸牌,在黑色的方巾上一张一张摊开。
无声平稳的动作,他没有开口,而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小小的室内慢慢累积慌张的心跳,空气变得稀薄。
尽管预想过这个状况,她还是觉得紧张,推一下眼镜,她故作镇定地开口,试图打破充塞在室内的奇妙沉默。「对、对了,书--王书伟,我听说……明欣学姐要你接下一任的社长?」
他抬起头,点头。「嗯。」
所以,传言是真的。
占卜研究社的传统,由大二学生担任社长职务,大三以后的老人,会逐渐淡出社团活动。所以,已经接近下学期末的现在,正是现任社长挑选接班人的时候。
一年级的新生,扣除几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幽灵社员,大概还剩下十几位,而横看竖看,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半点领导人架势的王书伟,之所以能从这十几名社员中脱颖而出,被社长指定为下届社长候选人,原因无他,和她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的理由相同--他对各种占卜都有研究。
易卦、面相、紫微斗数、塔罗牌、铁板神算……甚至有几次,易学老师拨不出时间到社团上课,都是由这个才不过一年级的新生上场代打。
他们说,他是天生下来吃这行饭的奇才。
但是这位天才此刻却不发一语,垂目凝视着桌面上的塔罗牌,像是突然睡着了似的。
「……王书伟?」
「刘余音,」他抬头望向她,平板地说:「其实想学塔罗牌,妳看书就可以了。图书馆有书。」
她楞一下,别开眼,滚烫的温度迅速爬上脸颊。这一点,她当然知道。
图书馆里有好几本关于塔罗牌研究的书籍,网络上也有很多的讨论区。在众多占卜术中,塔罗牌的入门并不算困难,根本不需要像这样大张旗鼓地拜师学艺。
所以,她这样做,其实是有其它目的。
加入占卜社、选择塔罗牌、说要拜师学艺,这些这些,都是包藏着特殊的目的--相同的目的。
司马昭之心,已经明显到她觉得自己快要因为羞愧而死的地步,他……发现了吗?至少,他会这样问,是表示他应该察觉到什么了吧?
然而,那个人却只是看着她,面无表情,显然完全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她的脸更红了。这一次,是因为气恼。
像这种时候,她就会很想问自己:她到底喜欢上这个人哪一点?
「我看不懂。」终于,她逼自己这样说。
「嗯。」像是接受了她的说词,男孩低下头,开始铺展桌上的纸牌。
她瞪着那颗头发剪得短短的低垂头颅,突然有一股暴力的冲动。
他相信了?!他相信了?!这个笨蛋竟然相信她连简单的占卜书都看不懂!
她……想要哭。
呆头鹅!
似乎没有发现到眼前人内心的怒涛汹涌,王书伟用缺乏起伏的声音开始解说纸牌的秘密。
二、「坤」……有迷惑总比没有的好
「……她在生气。」
缺乏高低起伏的声音在安静的寝室内响起。
萧远毅将T恤套过头顶,朝室友瞥一眼,然后习惯性地摸摸眉毛。
住在同一间寝室里将近一年,他已经很能适应室友这样突然天外飞来一笔的怪异发言了。
「谁在生气?」
「刘余音。」
「刘余音?」一边说,萧远毅一边进行换装的动作,丝毫不受干扰。「书伟,我不知道你跟那个大美女很熟。」
「她想学塔罗牌。」
「所以?」
「跟我学。」
「原来如此。那她为什么生你的气?」
王书伟看着忙碌的室友。「……生我的气?」
「不是吗?你说她在生气。」萧远毅皱起眉头,努力和手上的扣环纠缠,慢吞吞地说:「我以为,你是说她在生『你的』气。」
王书伟摇头,否定他的猜测。
她没有理由生他的气,那天他应该没有做出任何值得她生气的举动才对--至少,他是这样觉得。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远毅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