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四世纪的中国,正是元王朝政权逐渐走向全面崩溃的时期。
元朝建立半个世纪以来,用野蛮的方式统治中国,无情的屠戮及剥削,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到处出现农民暴动,元王朝岌岌可危。
虽处乱世,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除了仕宦一途似乎也难有其他选择。
尤其对于现年二十三岁的方拓儒而言,方家于拓儒父亲时代迁居至浙江处州府青田县南田山武阳村里落了户。
方家世代书香,拓儒曾祖、祖父曾在元朝先后担任鄞县县学教谕,父亲方敬基也是当地名儒,并在当地县塾执教,是个绝对服膺儒家传统道训的夫子,对于独子的教育十分重视。
方拓儒自小聪敏绝伦,三岁习经,五岁赋诗,七岁时入塾读书,十岁入郡庠,饱览儒家经典,圣贤笔墨,至十余岁时,好学成癖,鲜少出户。
他是个书虫,对于同辈孩子们惯常喜爱的游戏鲜少参与,净爱读书,常常连室外钟噪鼓鸣、风雨之声均充耳不闻,读书日盈
寸,且能根据文意,发微阐幽,凡教过他的夫子均盛赞其为奇才,非凡俗之辈,父亲对他向来寄望甚殷。
十七岁时,方拓儒即在乡试里中了秀才,隔年原应赴京应试,却因家有事耽搁。
二十一岁,入冬,方拓儒挥别家人,身旁跟着个小书僮——十五岁的墨竹,千里迢迢由浙江至燕京,上京赴试应举。
时间原该是很充裕的,却在方拓儒临出门之际,高龄祖母突罹重症,卧病不起,不舍亲恩,方拓儒硬是再延了出门时机,就为了想多陪陪白小最疼他的奶奶,没想到这一延竟拖了几个月,祖母最后仍是撒手归西,他戴着重孝,夏末就该上的路转眼却等到了冬季,千里路途时间紧迫,两主仆心里有数,这趟路程,且有得拼命。
墨竹五岁起便在方家帮事陪读,乖巧懂事,一路不多吭气,扛紧了少爷的包袱行李,全心赶着路途,临出门前老爷再三叮嘱,少爷虽聪敏过人,但脑筋全用在读书上头,真要论起生活起居,跋涉长途,或对外交涉,打点事宜,怕还得全多仗着他这年仅十五的小墨竹多帮忙。
日夜兼程,一个月后,两主仆终于来到淮南瓦埠湖畔,路途过半,主仆两人总算可以松口气。
天色茫茫,隆冬时节,雪落寸许,方拓儒主仆在前面镇落买匹老驴扛行李,偶尔,还可以偷闲到驴背上歇歇冻僵的腿。
冬季里的瓦埠湖,湖面全结了严冰,这一路上冷清得紧,走了半天,除了两主仆同头老驴,不见半个人影。
“少爷!”罢竹一开口,一团雾气迷蒙喷出,“雪大了不好赶路,依着图,前头三十里处有个镇落,咱们得赶在入夜前进城,否则天寒地冻,荒郊野外,怕过不了夜!”
方拓儒朝墨竹点点头,没多言语。
主仆急着赶路,没走两步,老驴却停住步子。
“搞什么东西!”墨竹皱皱眉给老驴后臀一巴掌,“这种鬼地方,磨蹭个什么劲?”
老驴嘶了几声,跺跺脚,依旧不肯前行。
只见墨竹先是哄骗,后是威吓,老畜牲依旧使着性子。
“信不信我将你扔在这里当‘冻驴’!”墨竹火了性。
“同个畜牲发什么脾气,”方拓儒气定神闲,笑了,“事出必然有因。”
“当然有因!”墨竹哼了声,“它是怕天凉咱们捱了冷,想当头死驴子,让咱们卸下他的老皮革裹着暖暖身子!”
扔下僵持住的书僮及老驴,方拓儒只身前行,白雪同鹅毛绒似地漫天漫地哗然洒下,他身披皮裘,头戴毛帽,脸上却没得防护,这会儿,原本秀逸引人的俊颜裹上糖霜似地有些可笑,一双剑眉覆着厚厚的雪片,薄削的唇,山峻似的鼻峰,那双总是含着智慧与温柔的双眸,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总是未语先笑。
十来步后,方拓儒发现老驴不肯前进的原因了。
雪地里,若非贴得近,他真会看不出那头落人猎人设下罟笼里的小东西。
雪是白的,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湖水也已结冰成白,而它,一头小狐狸,竟也全身雪白柔嫩。
只是,它两只前蹄殷殷透着鲜红锁在铁齿里,那被铁尖齿环
交伺咬紧的伤处,在一片静白里,红得突兀。
小东西落入陷阱里该已有些时候了,它一定曾挣扎过,咬过铁环,愈是施力,铁齿却龃咬得更深,这会儿它似乎已然气力用尽,瘫软在罟笼里。
乍见这个雪白而美丽的小东西时,方拓儒心头透着不舍,天地万物均有灵性,不该遭恶意屠戳,他倾下身子,双手接近罟笼。
还未碰着铁齿,猛不其然,方才明明已然昏厥的小狐狸竟转过头在方拓儒手背上猛力咬下。
方拓儒跳开身,压住冒出血的手掌,伤口很深,他摇摇头向罟笼里那对清灵美丽却扬着戒备的亮瞳解释着。
“小家伙!你真是够狠的了,不过,幸好……”他露齿一笑,“还不致命!”方拓儒一本正经蹲身望向雪狐,像是在安抚个不听话的孩子,“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想救你而已。”
雪狐不再张口,望向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软化。
“少爷!”墨竹跟过来,见少爷手上带着伤,着了怒,“眼看天要黑了,咱们得赶路,别浪费时间在这些不知感恩的野畜牲身上吧!”
“野畜牲也有命!怎可见死不救?”方拓儒很坚持,袖口一挽,倾身研究起罟笼里的铁齿环。
“救人也得分救得、救不得呀!”墨竹指着方拓儒的伤,“莫忘了‘中山狼’的故事,少爷当真要救这只野狐狸,若它脱困后还想着要填饱肚子,您是不是还得奉上自个儿的肉身救人?”
“你当我真是个迂儒吗?”方拓儒笑,手上未歇,“即使它饿了,我也不会让它吃我的……”
墨竹原是笑着的脸,在听到少爷的下一句时,脸色起了僵硬,再也笑不出。
“我先将老驴让它果腹,再不足,还有个小墨竹,不是吗?”
“少爷!”墨竹噘起嘴。
“别多话了,你不是要赶在天黑前进城吗?再不过来帮忙,咱们就等着露宿荒野吧!”
墨竹心不甘情不愿蹲身施力,这么多年了,他早了解少爷的脾气,别看他乎日笑嘻嘻地不端架子,但脾气拗得紧,决定的事情谁也劝不听,除了老爷,但这会儿,墨竹总不成为了这点小事回转武阳村请出老爷吧?
雪地里,两主仆耗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救出那只已然奄奄一息的小狐狸。
“成了,”墨竹挥去手上沾着的血渍,“将它扔在这里,咱们走吧!”
“那怎成,”方拓儒解下皮裘,在墨竹瞪大的双眼中用裘衣包住受伤的狐狸抱在怀里,“天寒地冻,它又受了伤,非死不可,若不救到底,又何须费神!”
“少爷!"雪地里,愣了半天的墨竹总算清醒过来,叫唤着追上少爷。
老驴虽然终于肯提步前行,但似乎对那狐狸有所忌惮,硬是不肯驮它前行,没得说,墨竹赶驴,方拓儒抱紧着怀中受伤的狐捏顶着风雪前行。
雪落得冰寒,未着皮裘的方拓儒搂紧怀中的小东西借此过点暖意。
雪狐毛皮,世所罕见,在御寒的本领上,名列前茅。
小狐狸偎在方拓儒怀里,骨碌碌的大眼睛恍若已然回复精力,它的眸子不再亮着戒备,改以好奇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