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吃亏。他独揽一切家事,不许她做额外劳动,让她在他的宠溺下,甚至连最基本的烧饭喂饱自己都不会,倘若阿格真得靠她一个人养大……
她光想就觉得害怕。
鞍谷里除了两间新盖的小木屋供他们四人居住外,就属空地旁的陈年樟树上的老树屋最醒目了。
他的树屋至今仍被她保存完整得一如他还在的时候,甚至为了避免损害,她不但把树屋上了锁,还不准阿恪随便上去,更无论是让紫荆她们涉足。每隔几天,她会亲自为树屋清扫一次,不让灰尘沾染那些属于她的他的物件。
当初她带着阿恪和紫荆、菖蒲由杭州回到鞍谷时,他们之前居住的小木屋已被误闯入谷内的野熊破坏殆尽,只留下高筑树上的树屋逃过一劫。
除了阿恪,她能拥有来自于他的,只有树屋里的几件衣物。几本他以前习字的书帖与那满满一箱子的鬼画符。
说那堆纸上的涂鸦是鬼画符,还真没有冤枉他。
在她没逼他识字之前,他连自个儿的名字也不会写,倘若要记录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拿纸笔乱画一通,画什么只有他自己看得懂。而且对那些画,他还宝贝得不得了,以前不管她怎么求、怎么缠。他都不肯让她看。害她以为上面写了什么他的小秘密,好奇得不得了。可是当她真正看到那堆画满古怪图案的纸片后,大失所望之余更多了几分莫名其妙。
他为何这么宝贝这些画?
她思考了整整八年,还是想不通。
第五宁从架子上取下装着画纸的小竹箱,小心翼翼地拿出整叠泛黄的宣纸搁在桌上。
“娘,你在树屋里对不对?”阿恪的叫唤声自树下传来,让她不得不停下手边的事。
“有事吗?”她走出树屋,来到平台边缘。
阿恪仰起满怀期待的小脸,“我也要上去爹的树屋!”
爹的树屋是谷里他最喜欢的地方,不过娘把它划成禁地,不准他随便上去。仔细算算今年过年到现在,他也才上去过三次而已呢!
望着儿子满怀期待的脸,第五宁心一软,叹笑道:“上来吧!”
阿恪一听,忙不迭地沿着钉在树干上的木梯往上爬,动作俐落熟练得仿佛他早已爬过数百回,然而事实上的确也是如此。
由于他自认不是个乖小孩,举凡娘的谆谆教诲、耳提面命,他多半都阳奉阴违,即使娘不准他随便到树屋,也锁上了树屋的门,他还是老趁娘不注意时上去逛逛、看看,自然练就了一身爬树功夫。
“娘,你在看什么?”他挨近娘亲身畔,为她手上那一大叠的涂鸦感到困惑。“这是谁画的?”
放下手中的纸张,第五宁将儿子抱起,顺势坐进老旧的竹椅里。“这些是你爹小时候的画。”她让儿子在她怀中坐好后,又拿起了画细看端详。看着那一张张黑乌乌的画,阿恪嘟了嘟嘴,皱起小脸,“爹的画好奇怪!”
“奇怪?”第五宁不解。
如果儿子说他画得让人看不懂,那她还能理解,可是画得奇怪……
阿恪伸出小手,指着最上面那张纸上画的东西说:“这个看起来像石磨。”他们谷里也有个旧旧的石磨,因此他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画上的图。
“石磨?”第五宁压下满腔的诧异,凝神细看,果然在简单的线条中隐约瞧出了石磨的模样。
忽然间,过去的记忆回笼。
她蹙起柳眉,记得谷里出现石磨是在她来的半年之后……不!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东西都是在她来谷里后,才在谷中出现的:菜圃、稻田、牛只、鸡群、木质碗盘筷子、织布机……
上个月出谷为村民义诊时,某个村民在看到阿恪后所说的话突然闪过她脑海。
“夫人,这孩子的面相好生眼熟,我似乎在哪儿看过……啊!我想起来了,约莫十三、四年前,有个少年三天两头在村里出现,拿着猎物到处向人交换学东西,什么种田、磨麦、做面、木工、织布他都学,他的长相就跟这孩子一模一样!”
十三、四年前,一模一样……
当时怎没想到那村民口中所说的就是阿衡呢?
为了她吃不惯肉食,他这才去学种菜、种稻;为了她习惯用碗筷进食,他才去学做木碗、木筷;为了让她有布裁新衣,他去学织布……
手上的纸张随着迟来的须悟变重变沉,他的用心一点一滴全纪录在这些画里。
“娘?”瞧见娘亲看画看到一半,忽然泪流满面,阿恪除了满脸的莫名其妙,更有着不知所措的慌张。
第四章
“第五衡?”乍然听到这个聧违已久的名字,殷三既惊又喜,浑然忘却了适才的怒不可遏。
“殷三哥认识我阿弟?”前来登门谢罪的罗安诧异地看着殷三脸部表情由怒转喜的两极变化。
两天前医堂出事时他碰巧不在场,没能来得及阻止第五衡赶走殷家母子的决定,在惭愧之余,他亲自护送受惊的两母子来到成都鹰庄,并趁此向殷三负荆请罪。
他早知道第五衡因不明的原因痛恨杭州殷家,却没想到他会痛恨到这种程度,连殷家的小孩也不肯救。
“第五衡是不是长得高高瘦瘦的,二十四、五岁左右,带北方口音?”殷三紧张地问仔细。
罗安点头,“阿衡大约高我半个头,是二十五岁没错,虽然现在听不大出来,可的确是带着北方口音。”
“高半个头?”殷三皱起眉头。罗安身高与他相仿,第五衡若真比罗安高的话,那必定也比他高。“阿衡跟我差不多高,怎会……啊!当年他才十六岁!”
男孩发育较迟,十六岁后再抽高是很普遍的事。
已确定了大半的殷三颔首道:“我看不需要再问,就可以肯定这个第五衡是复姓第五,单名一个衡字吧!”
“没错。”
“那就对了!”殷三喜形于色地笑道。
“殷三哥,这……”罗安至今仍搞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殷三叹笑道:“罗兄,你那结拜义弟不是别人,正是我姨表兄弟。”
“姨表兄弟?”罗安乍听之下显得有点难以置信。
瞧阿衡讨厌殷家的模样,有谁想像得到他们竟是姨表亲戚?
“是啊,有一度我们还差点亲上加亲呢!”
“亲上加亲?”实在不是罗安爱当鹦鹉,重复人家句尾,而是由殷三口中所说出来的消息太过匪夷所思,要他不当鹦鹉都困难。
“我亲弟殷六和阿衡的姐姐有过婚约,只可惜这亲事后来没成。”殷三顿了下,续道:“我怎么也没想到阿衡会在四川出现,本以为他九年前离开杭州后,应该是会回关外去的。”
九年前?罗安敏感地眯起了眼,聪明的不接话,让殷三道尽原委。
“我娘和阿衡的娘是双生姐妹,从小就很亲近,及长各自婚嫁后,一随我爹到了杭州,一随我姨父到了陕西,两地相隔千里,可书信往来仍是十分频繁。我姨父和姨母共生了两个孩子,一女一男。听我娘说,阿衡从小就被他爹过继给他大伯,跟着他远走关外,落脚在长白山。后来我姨母过世,我姨父在病重难愈之际,只得将阿衡的姐姐托孤于他大哥,由他带回长白山抚养。
“九年前的春末,在我娘的不断要求下,阿衡和他姐姐南下到杭州作客三个月。起初一切都遏好,直到后来,阿衡的姐姐在我娘的鼓吹下应允了与老大的婚事……也许是因为后来几年相依为命的关系吧,阿衡和年长他两岁的姐姐虽然自小分隔两地而后才又重聚,但感情却好得一如打小一块长大的姐弟,以至于他难以接受姐姐即将要嫁人的事。最后竟因此与殷家决裂,赌气离去,就此行踪不明。没想到今天竟让我碰上了……”说着说着,殷三突然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