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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废话,可是锦颜,我绝对不会存害你之心。 」他一字一字说着。

  门外有喧哗响起,谁吱哑推开门,高声:「 沈主任,我刚才在楼下就看到你,我那个事…… 」

  他止住他:「 我来看一个病人。回头再说吧。 」坦然之至。

  我震动一下。



  他升了?他还是升了?十分嘲弄。原来他并不需要我为他出生入死。我不过是他赌局中最小的那一枚筹码。

  我脱口而出:「 是我活该,沈大主任官运亨通,我却跑去搅扰。误了人家大事,千刀万剐都赎不回…… 」

  甚至唱起来,笑滟了一脸:「 都是我的错,是我爱上你,让你尝到被爱的滋味…… 」

  他始终不发一言,任我泄愤。

  我却说不下去,只是左右转头,屋里除了灰暗,再无其他。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搜寻什么,灵魂深处却有非常清晰的疼痛。

  「 锦颜, 」他唤我,隔一会儿又唤,「 锦颜, 」像那阕叫做「 声声慢 」的词,声声唤着,「 你会不会——— 」



  他顿凝。仿佛百般不可出口。

  我只微笑:「 不。 」

  他怔一下:「 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

  我一直看向他眼睛里去。他的眼睛,是我永生不会再遇的海。「 无论你问的是我会不会恨你,或者会不会原谅你。我的回答都是不。 」

  卡门说:「 我爱过你,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而且我为我爱过你而恨我自己。 」

  我也同样说:「 我爱过你,我为我曾经爱过你而恨我自己,但是我现在仍然爱你。 」

  甚至笑着。我的笑是莲子心,青翠而馨香,缓缓浮荡,像在水上飘,染得一室皆春。

  他悸动。大概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样一口一口啜饮,任那苦进入他的口腔,直到他心头,终身在他体内循环。

  世事可以苦到什么程度呢?我自此懂了。

  「 我以后,可能也不会爱什么人了。 」

  他仿佛还有千言万语待要出口,却只低声说:「 你要好好养病,如果有事还是来找我, 」亦说不下去,「 那,我先走了。 」

  等他走到门口,我突然喊住他,轻轻地、无比绝望地问:「 明石,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

  他不转身,却缓缓解开外套,褪下衬衣袖子,让我看见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疤,斜斜穿过他的背,如刀锋锐利笔直。

  他唤「 锦颜 」,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唤我的名吧。

  「 这是我20年前,在战场上受的伤。20年来,它一直在慢慢痊愈,可是永远不能完全愈合,也不可能消失。而我常常做梦,梦到受伤,轰一声炸弹,梦里一样满身血,一身的疼。 」

  「 锦颜,你是我的伤疤。 」

  他背上肌肉轻轻颤动,但他只是穿回衬衣,将外套系好,伤疤重又没在那坚挺冷淡的黑西服里。一只鸟急促地叫着,从我的窗前经过,隐在黑暗里。

  天彻底彻底地黑下来。我只躺回床上,缓缓提起毯子盖住脸。知道自此终生,我不会再见到他。

  不久也就出院了。

  仍为着去不去广州的事与母亲纠缠不休。

  我时时往外跑,坐着龙文的小牛犊。

  那一日,等我上了车,龙文才说: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我,庆祝我的康复。我笑,「 什么芝麻绿豆,也值得一庆。 」墨绿小牛犊缓缓停下,他说:「 到了。 」为我打开车门。

  我抬头,整个人凝在一脚踏出车门的姿态。

  一家小店立在街的转角,横街竖街两列店铺纷乱的交汇处,它却是透明羽翼的白孔雀,阳光自由进出它的落地长窗。巧克力色的门,巧克力色的长窗窗帘高高挽着,巧克力色的招牌:「 锦颜之梦———巧克力专卖店 」,沉褐而妩媚的字体,像东方女子顾盼的眼眸,含着笑。

  有小小歪扭稚气的字迹,写在明净的窗上:「 锦颜说,她一生唯一的梦想,便是在一个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阳光里,咬一块香浓的巧克力,喝一杯酽苦的秋茶,看一部叫做《威尼斯之死》的电影或者叫做《金阁寺》的小说,而人生并没有更苦的事了。 」

  很没有情调地,我以为我又一次中暑。

  而在死亡之前,会通过白光的隧道,平生所有不曾实现的梦想,都会一一重现,仿佛壁画在两侧铺陈,宛如生命般不可挽回。

  我目瞪口呆:「 龙文,这店……是怎么回事? 」

  龙文只说:「 不想进去看看吗? 」

  推开门,一地零乱,工具丢得到处都是,有工人跪在地上细细打磨着木质地板,笑着抬头与龙文打个招呼,但夕阳直射进来,墙上一片虹霓。

  那上面挂满巧克力盒子:桃红的一颗心,镌着唯一的「 真爱 」;扁平的大方盒,一丝不苟地画着一排排卫兵似的巧克力;黑锦囊,金丝银丝地绕着,是圣诞节情人之间互送的瑰宝吧?……

  我禁不住抚过它们,恍惚而迷乱,只极轻极轻,仿佛触着银河的边缘。盒子们被晒得如许温热,仿佛吃掉了的巧克力的旧魂魄,还在记忆里香浓。

  什么东西交到我手里,我下意识一握。龙文说:「 是你的了。 」一串钥匙,「 下星期开业。 」

  大滴大滴的汗,落下来,「 为什么?她其实没有必要…… 」悲凉意如此无中生有,「 你不要对我说,她觉得对不起我,因而想要补偿。太连续剧了。 」

  龙文淡淡道:「 我还以为,她只是想帮你实现梦想。做父母的,为孩子设想,是分内的事。 」

  「 我哪是做生意的料。 」

  「 谁要你做生意。 」龙文笑了,「 有时间过来坐坐,喝杯茶,吃块巧克力,看什么不顺眼就管一管,没时间就算了。 」轻描淡写,「 锦颜,不要去广州了。我们都不放心。 」

  「 然后年底分红? 」我挑明了问。

  「 你要愿意,按月拿也可以。 」龙文亦挑明了答。

  我口里发干,「 大致是多少? 」心里砰砰跳。

  「 只要是正常开支——— 」龙文语音拖长,卖着关子,蓦地一锤定音,「 任何数目。 」

  我静默片刻:「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

  龙文忽然讽刺我:「 开一张支票出来当然最方便,只怕你突然高尚起来,撕个粉碎,

  还口口声声:『我要我的气节。』 」

  ——可以不上班了。不必在清晨的公共汽车上跟人吵架。也许会有私家车。一幢湖畔的小木屋,后园种满黄水仙。呵还有我的气节: 我自此可以做一个率性清高的女子,

  随时随地骄傲地说:「 不为五斗米折腰。 」因为已经有了十斗。

  众人都是为名为利扰来攘往的工蚁工蜂,独我是穿着红绣鞋一尘不染的公主。

  不能抵挡的,究竟是诱惑,还是心底起落的欲望?

  我迟疑着,「 但是…… 」不知如何继续。

  第九章

  龙文轻轻唤我:「 锦颜。 」

  我只伏着,许久许久,感动、震撼、爱与被爱,满心里挣扎厮杀。原来求而不得或者不劳而获同样令人心中忐忑,「 如果我不要,可不可以? 」

  龙文怔住:「 为什么?她这样用心良苦,要么——— 」责我以大义,「 锦颜,你还是怪她?现在时代多么开放,你也是大学毕业,你自己还是女人,连你都不能体谅她?她,实在是不得已。 」语气很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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